御子柴好不容易把人扶正了,就带着对方向一边的座椅走去。但他立刻发现,那些在走廊里或坐或站的好些年轻人看到七濑过来,几乎是全体一致地向旁一退。只有一个少年仍留在原地,就在七濑遥将要就坐的靠椅的邻座。
“七濑,本来我还没打算告诉你。但是松冈……松冈在推进去前,一直不停地在念着你的名字。我怕……万一他要是回不来,总应该要……”
七濑遥颤抖着张了张口,但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但里面全无神采。他只是茫然地望着靠在旁边墙上的单腿男人,又望了望周围的一圈熟悉面孔,随后就把脸转向走廊的另一端——离这里五六步的尽头,手术室的大门。
指示灯还亮着。
“是车祸。”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回答了遥没说出口的疑问。声线青涩但低沉,竟然是旁边的那个灰发少年。“是一辆超速的货车。撞到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冲出路口的前辈。就在七濑老师家附近。”
“啊啊,要不是我到这边办事,顺便代江——代松冈的家人来探望他……要不是彦君他们今早刚刚回到俱乐部,就告诉我松冈大概去找你了……”御子柴抽出一根烟来叼在嘴边,哆嗦着掏出打火机正要点燃,才猛地想起这是在医院,于是又皱着眉头认命地拿掉了烟,“要不是我刚好经过那个路口……真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才得知松冈出事。医院、警方什么的,也不是那么有效率不是?”
七濑遥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他的呼吸很浅,甚至可以说,他几乎都没怎么呼吸——确切地说,他已经不懂得该怎样去运用鼻翼、气管和肺脏去获取赖以生存的氧气了。
御子柴似乎还说了点什么,但他已经听不清了。旁边的少年也偶尔附和了两句,语气也不是那么冷。但对七濑遥来说,他的体温早就降到了零点,也就没所谓别人的态度话语究竟是怎么样。
何况这个时候,所有人担心的焦点,并不在他身上。
而是……还在手术室里生死不知的,凛。
凛……
昨天还在泳道上劈波斩浪,划着夏之蔷薇般热烈的水花,向他的梦想奋进。
那只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而已,而且是自己选择的拉开距离。
但是,那却变成了……
变成了凛留给遥的,最后的背影吗?
手术室的灯突然灭了。
等在外面的人一下子涌了上去。
七濑遥则蓦地浑身一紧,但又发现没办法立即站起来。大概是刚才跑来的时候用力太猛的缘故。
雪白的病床被推了出来,两头的支架上挂满了各种药瓶药袋。随床一起被推出来的还有各种仪器。于是一堆线路管道缠在那张床上,几乎把被褥中的人完全淹没其中。
但是还是可以隐约看见的,那露出的一角红发。像血一样的殷红。
病床经过了遥的面前,没有停顿,继续向他来的方向匆匆推去。
而遥基本什么也没看到,因为所有人都围在病床周围,簇拥着床一路离开。他只看到幢幢人影,晃来晃去的都是混乱的人腿,连光线都乱七八糟、支离破碎。
“……还没有……度过危险期……可能……醒不来……”
零碎的字眼在嘈杂的人声中几乎被埋没,但还是被七濑遥捕捉到了。或者说,他几乎只听见了这几个字眼。
遥终于站起来了。但是他没有立即追上去。因为……
他始终紧紧捏在手中的手机再次激烈地震颤起来。
遥机械地将话筒搁在了耳边,手机还是抖个不停。他这才想起还没按键。
等到接通电话,里面传来的话声和叙述的内容,竟直接让他——猝然踉跄地退了一步,又被椅面绊倒,再次瘫坐在了座椅上。
而手机则“啪嗒”地一声滑落在地。
***
追着病床去的御子柴发现七濑没有跟上来,于是皱着眉头返回来找人。但当他看见那青年颓然坐立在长椅上,像是被剥离了生命的全部气力一般,散发着浓浓绝望气息的暗淡侧影时,不由得愣住了。
“七濑……七濑君?”
七濑遥却对御子柴的呼唤完全没有反应。他只是怔怔地呆了一会,就突然紧紧地捂住了嘴巴,撑着墙壁弹了起来,转身向另一个角落跌跌撞撞地冲去。
因为他再也忍不住了……
那是从身体的最深处猛然涌上来的一股强烈的气闷感,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顿时觉得胸腔腹部同时一起翻江倒海,让他想要……
呕!
遥一头冲进了洗手间,就直接趴倒在盥洗池旁干呕起来。他的上半身还挂在池沿,双膝却软得几乎跪在地上。
他的一张脸已经彻底褪去了血色,惨白得泛青。这与他的一头黑发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御子柴撑着助行器急匆匆追过来时,一眼就看到七濑遥那副痛苦不堪的模样。这青年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沉静与镇定,只是趴在盥洗池边不断地干呕着,略长的黑发几乎全被汗渍湿成了一缕缕一片片,黏腻在他的额际和耳根,遮住了他的脸。而且他怎么也站不起来。御子柴看得出对方其实在不断的努力着,想要撑着池边立起身子,但尝试多遍还是没能成功,反而总是蹒跚着脚步又滑坐在地。
“七……七濑!不要这样!!”
御子柴没来由地有些恼火,但并不是针对七濑遥。他是因为自己……因为他完全没料到这家伙会对松冈凛的出事有这样大的反应,又或者说,他太小看了这两人之间的感情?
他大概真不该那么快通知对方的。
而他更加气恼的是,面对这样与平时完全判若两人的七濑遥,他居然一点办法也没有。他所能做的只是加快速度赶到人面前,扔了拐杖靠在盥洗台边上,然后伸手去把七濑遥用力架起来。
“松冈还没死好吗?!你给我冷静一点——!”
七濑遥终于在他的帮助下站起来了,也慢慢地与盥洗台拉开了一些距离。他也突然安静下来,没有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但是御子柴觉得,自己好像听见七濑在喃喃着什么。
“不……”
是这个词吗?声音太低,听不太清楚。
御子柴有些疑惑地想要凑上前去听个仔细,因为也许闹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的话,他可以帮忙开解一下,然后就带人去看松冈凛。毕竟那个重伤垂危的家伙,在意识迷离的最后一刻,都还心心念念记挂着眼前这人不是?
却就在他刚凑上脑袋去的时刻,几乎是同时,七濑遥忽然挥起一只胳膊将他推在了一旁,接着竟然转身就跑。
“……喂!七濑,你去哪里?!”
御子柴差点没站稳,但还是迅速架起助行器追了上去。
——大概是去看松冈了?
他心里想着,却在发现七濑遥一路快步走向电梯时才发现,自己弄错了。
完全无法理解对方行为的御子柴愣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他很快掏出手机,给应该已经办理完手续、差不多该赶回病房的松本教练打了电话,简单交代了一下自己碰到的情况,然后便急忙赶上了下一部电梯。
松冈教练也有拜托他,好好看着七濑遥。
所以,大概这中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事……七濑和松冈之间。
但御子柴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现在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情,就是方才七濑跑出去时候的模样,实在吓到了他。
不说脸色有多么难看。也不说那人连嘴唇都白得发青。
就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张脸,而那张脸上的表情……
居然是没有表情。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没有。
这让他害怕,让他觉得如果不跟上去的话、放任那家伙就这么跑出去的话……
***
七濑遥出了医院,就招手叫停了一辆出租车,跳了上去。
没隔多久,御子柴就满心不安和疑惑地追了出来,所幸又有一辆车停在了面前。
——这家伙是要去哪里?
御子柴简直觉得七濑遥有些不可理喻。明明松冈现在还在生死边缘徘徊,这家伙竟然都不去探望一眼,还到处乱跑?!
然而,当御子柴所乘坐的出租车紧随其后停在了地区警署的大门口时,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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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京都水族馆据说离京都车站不远,而京都木有机场,所以一般都是使用的不远的大阪机场?所以乘深夜航班抵达的凛酱选择出租,直接从大阪到京都……差不多1个多小时的路程吧。
②京都中心医院……好吧当然是杜撰的。其实没什么好解释吧?(←滚
【The Finale(Ⅰ)】风景之终
再见到橘真琴的时候,感觉像是已经隔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但其实,不过才几个小时而已吧。实在要确切地说的话,也就是从黎明前到黎明后的这样一个跨度而已。
从漆黑的夜,到明晃晃亮得刺眼的白天。
这样短的时间。
却是两个世界的距离。
现在,七濑遥就安静地站在橘真琴的身边,默默地、长久地看着他。
简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模样了。如果此时手边有纸和笔,遥可以立即画一幅真琴的肖像,而且,可以比眼前的这个真琴更加……栩栩如生。
橘真琴死了。
茶色的头发已经没有了始终像是有阳光跳动其上的光泽。八字眉乖乖地趴在额际,平静而放松,看不见这些年来因为越来越频繁地皱眉而逐渐加深的眉心。下垂的眼角也不太明显,因为沉眠的时候,他微微地眯成两条缝的双眼会有些弯而翘,就像月初时挂在天际的那抹鹅黄而温柔的弧光。
是的,躺在冰冷的铁柜中的真琴,看起来就和平时睡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除了不再翕动的鼻翼,和不再因为轻浅的呼吸而微张的唇。
以及,白得像纸一样的脸。
七濑遥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碰触了一下那苍白的脸颊,然后,点了点他乌青的嘴角。
那个嘴角是向下的弧度。而平时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清醒还是安眠,都应该是稍稍上翘着的、像是微笑一样的角度才对。
——果然不只是睡着了吗。
但又怎么会……就这样躺在这里,再也起不来了呢?
而且,变得好冷。
这个温度,一点也不像你啊,真琴。
明明昨天夜里,还用着那样温热的怀抱紧拥着我,在我的头顶轻柔地呼吸着,替我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明明那个时候,还有着那样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像是汩汩不绝的源泉,应该永不会枯竭才对。
但是现在……现在。
你只能这样沉睡在无尽的寒冷中了吗,真琴。
到底是什么……把你所有的温度和气息,都夺走了呢?
“……被竹签刺破了左心房……失血……”
是谁在说话?在说什么?
听不清楚。而且好像不是日文一样,几乎都听不怎么懂。
七濑遥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深水之中,周围所有的声响听起来都那么沉闷而遥远。他能听见的,似乎只有自己全身血液逐渐凝固的声音。但是心跳……那凌厉而尖锐的心跳声,却又那么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鼓膜,震耳欲聋,所以反而让人觉得不太真切。
——要是我的心跳能分你一半,是不是就能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