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见他神情隐含轻蔑挑衅,倒也不生气,他倒持剑柄,霎时一声轻啸,回身出剑,卢云虽无剑法根柢,但手腕随意震去,那剑尖自然而然地摇摆颤抖,一时之间剑光返照,那水波般的波芒竟尔再次出现。众人看入眼里,都是暗暗喝彩。
直至此时,即使最没内家底子的,也明白这剑的好处了。此剑至柔,是以至静,只要挥动时催使内力,剑刃自然微微颤荡,光芒映照上去,自如河水返照,流波生光。也因这个柔字,剑刃挥动时并非笔直削出气流,而是在颤抖中迂回破空,只因剑锋极柔,时时随着出剑气流颤动,呼啸锐响便大为褪减。
想以此剑之柔之静,便算剑法平庸之人应用此剑,也能挤身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时,听得院内传来阵阵掌声,诸人回首看去,只见一名高大老者含笑趣看,看他身旁站着一名柔弱少妇,手中抱着一名婴儿,却是七夫人来了。
卢云赶忙收剑入鞘,拱手道:“卢云拜见侯爷、夫人金安。名将不老,忠臣弄璋,此天厚耆德,祥瑞喜兆也。非只柳门一家之幸,实乃本朝普天同庆之大幸事。下官于此恭贺侯爷吉祥。”柳门众将文学根柢有限,此刻听他口若悬河,出口成章,无不嘿嘿干笑,暗自揣摩。柳昂天心下喜乐,握住卢云的手,哈哈大笑道:“好一个状元郎,这张嘴当真带喜,邀你来准没错。”七夫人听卢云如此称赞,自也满面喜悦,含笑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卢状元?”
卢云拱手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正是山东卢云。”
两人行礼如仪,七夫人走到卢云身边,凝目细看这名儒生,心下暗生比较之意。当年柳门四将或文或武,样貌大不同。秦仲海粗勇豪莽,伍定远刚稳持重,都属体魄威风、虎背熊腰一流。比起这两个满面横肉的野人,那两个文的却俊得多了,看杨肃观唇红齿白,体态修长,卢云剑眉星目,宽肩细腰,都归于白面书生一类。七夫人见卢云长方脸蛋,端鼻薄唇,虽不比杨肃观秀美白皙,但举止间自有折人气度,却也称得上美男子一个。
七夫人笑看儒生,那厢卢云自也暗暗打量对面的美人。过去两人仅有数面之缘,称不上相识,此时卢云站得近,方有良缘一睹芳容。只见七夫人与自己年岁相若,约莫三十上下,看她虽只产后一月,却已气润血足,已恢复得十分姿容,肤色更如少女般白皙凝脂,并无分毫风霜。
两人相互打量,忽听一阵咯咯笑声传来,七夫人怀中婴儿挣扎着双手,对着卢云挥动不休,七夫人噗嗤笑道:“哎呀,我儿子欢喜你,想要你抱呢。”说着将婴儿送到卢书手上,示意他来抱。
卢云见婴儿朝自己送来,只吓得他慌忙摇手:“晚生粗手笨脚,千万别给我。”
卢云着了慌,只是百般推拒,敬谢不敏,那婴儿见卢云把自己当成了瘟神,猛地放声大哭,四肢乱舞。旁观众人起哄笑道:“都要做新郎的人,连抱个儿子都不会!那生儿子会不会啊?可别笑死人啦!”柳们中人都是武夫出身,平日都是玩笑惯了,说话自是粗鲁无比。
卢云见众人讥笑嘲讽,一时满面尴尬,只得将那孩子抱入怀中,说也奇怪,那婴儿给他抱入怀中,立时止了泪水,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好似与他极为投缘。
众武官看入眼里,登时又乐了,看他们歪嘴斜眼,十之八九要说些不中听的,好似“嘿,这小子爱你哪,该不会是你的种吧。”柳昂天见他们獐头鼠目,立时哼了一声,双目精光暴射而出,孩子的爹官高爵重,吓得众人噤若寒蝉,只见他们一个个低下头去,彼此眉来眼去,脸上却都忍着笑。
卢云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庙中苦读,少与妇人相处,自也不曾抱过孩子,此时第一回怀抱婴儿,自然拍弄哭了他,一时只感戒慎恐惧。哪知那孩子却不怕生,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不住望着自己。卢云见那孩子高鼻阔口,虽还只是个孩子,却已看得出日后容貌必然雄奇,卢云心下赞叹,夸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这孩子长相如此威武,将来定是有守有为的大丈夫。”
举凡世间贤母,无不欢喜旁人赞美自己的子女,七夫人极是欢喜,笑道:“多谢你的金口,我真该包你个大红包才是。”众武将相顾大笑:“夫人这般说话,可把状元郎误为算命郎啦!”七夫人有些腼腆,卢云也是一阵脸红,柳昂天也甚欢喜,便从卢云怀中接过婴儿,自顾自地逗着。
说笑间,众人一齐回到厅上,还没坐定下来,便见柳昂天转入内院去了,卢云正感纳闷,突见门口行来一名家丁,看他手捧玉盘,含笑走到众人面前,跟着立定不动。
卢云不知这人意欲如何,正想出言询问,忽见众人纷纷打开包袱,各取物事奉上,那家丁笑着唱名,将东西一一收到托盘之中。
卢云恍然大悟,知道家丁是来收礼的,无怪柳昂天要先行回避。当下取过茶叶,又将艳婷托自己带来的玉盒放入盘中。那家丁唱道:“卢状元赠罐子一只,盒子一只。”卢云慌道:“您说错了,是极品茶叶一罐。”那家丁懒懒地道:“罐子是茶,盒子是啥?”卢云却也不知盒里是什么物事,只得道:“我……我也不知道,那是艳……伍总兵的夫那个人……那个朋友托我的。”他本想说艳婷,临到嘴边,忽觉不妥,便又改成伍定远的夫人,再到嘴边,还是不妥?便成了朋友,终于说得颠三倒四,待要重叙,却听那家了打了个哈欠,道:“卢状元……茶一罐,某某的老婆的朋友……盒一只。”
卢云叫苦连天,便要他更正,那家丁哪有空闲理他?便自大摇大摆地走了。
鸡犬升天的年头,打狗要看主人面,可怜超品大员家有恶犬,登让状元满头伤。看卢云唉声叹气,一旁左从义等人也是泪眼汪汪,他们身为朝官,赠礼手笔自不能寒酸,诸人脸皮肿肿,心头疼疼,看柳昂天再多生几个儿子,众人都要倾家荡产了。
送过了礼,看看时候还早,众人便闲坐谈天。只是卢云性子冷硬,过去与这帮武人格格不入,先是在江夏与左从义舌战,后又在北京与石凭争锋,此刻虽已时过境迁,但毕竟多闭嘴、少惹祸,便借口厅上气闷,走入院中,自愿自地赏花。
穿过花园,才一行上走廊,便见一名女子迎面而来,正是先前见过的七夫人。
卢云见她孤身一人,并无丫鬟跟随,手上也没抱着孩子,卢云赶忙退到一旁,躬身道:“卑职见过夫人。”
七夫人微笑道:“你要找侯爷么?”伍定远走得好急,却不知内惰如何,卢云闲来无事,有意问个明白,便道:“有劳夫人了。”
七夫人嫣然一笑,轻轻巧巧地背过身去,示意卢云随自己过来。
卢云跟在背后,只见七夫人脚步有些软弱,想来产后体力犹虚,心下暗想:
“她也真是,产后不过一月,便已下床四处行走,难道没有婆婆管着么?”想到此处,不由得哑然失笑:“我可傻了,柳侯爷多大年纪,哪里还能有娘?目没人唠叨她了。”想着想,又转到了自己身上,寻思道:“我娘也已过世了,倩兮日后嫁来,自也没有婆婆好孝敬,唉……娘要是见了倩兮,不知有多爱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婆媳之更是千古第一难事。你当家,我管钱,你退让,我拿翘,要不相敬如宾,时时退避三舍,要不貌似祥和,其实血流成河,一百对中找不出两对好的。这节卢云却是不知,一时只是唉声叹气,自行想像母亲与妻子相亲相爱的场面。
正想得美好梦幻,七夫人已然停下脚来,卢云四下探看,却见自己来到了后花园,却没见到柳昂天。卢云满头雾水,茫然便道:“夫人,侯爷呢?”
七夫人儿自背对着卢云,听了问话,却迟迟不曾转身。卢云更感纳闷,正要开口再问,忽听一声哽咽,那七夫人低下头去,竟尔哭了出来。
卢云大惊失色,慌道:“夫人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
正要呼唤下人过来,忽见七夫人一个转身,哽咽道:“卢大人,他……他还好么?”卢云听不懂问话,皱眉便问:“夫人问的是谁?可否说明白点?”
七夫人凄然一笑,侧头向地,轻声道:“仲海。”
卢云大吃一惊,眼前七夫人的幽怨模样好生无奈,竟是无尽相思、无尽眷恋,卢云见她神态甚痴,心下登时一动,醒道:“她与仲海有情!”
年前秦仲海被捕待死,当时柳门三人同赴牢房探监,卢云便曾听杨肃观提起往事,好似七夫人青楼为妓,嫁给侯爷前甚是欢喜仲海,却不知内情如何。只是现下秦仲海造反,杨肃观失踪,自己便想探听内情,那也不得其门而入了。
卢云见七夫人满面幽怨,只在凝视自己,当即叹道:“夫人莫要担忧,仲海很好,他武功大进,带着弟兄逍遥快乐,怕比咱们都好呢。”七夫人低头听着,轻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不管多苦多难,他从来都能打胜仗,没人能为难他的……”
她喃喃自语,呆了半晌,幽幽又问:“卢大人,你……你还会再见到他么?”
卢云沉吟半晌,眼看七夫人目光殷切,说不定有意要托自己做信差。卢云低声道:“夫人,恕在下冒昧说一句,您既已嫁给了侯爷,便不该再念着他。我虽是仲海的朋友,却也是侯爷的下属。”此话不难明白,自是希望七夫人规守妇道,莫要与别的男子牵扯不清。
七夫人望着卢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掩面道:“对不住,我不是要为难你……我实在找不到别人来问,又听说你是他真正的知己,这才……这才……”
卢云叹了口气,眼前的妙龄美女与自己年岁相当,当此花样年华,却要嫁给一个老人,侯门一入深似海,这漫漫年月,真不知要她如何排遣了。七夫人福了福,低声道:“卢大人,请你保守秘密,别跟人家提今日的事,好么?”卢云颔首道:“你放心,卢某守口如瓶,今日之事,你知我知,若有半点外传,夫人唯某是问。”
卢云言出必行,乃是天下第一等守信的人,七夫人听他说得斩钉截铁,自是暗暗松了口气,当下转身离开。卢书见她形孤影单,想到她的苦处,心下登时大怜,当即唤住了她,道:“夫人留步。”七夫人转过身来,叹道:“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卢云微微一笑,躬身道:“夫人日后若觉得日子闷,便来我家坐坐吧。内子略通丹青,倘若蒙您不弃,不如也学着画上几笔,可好?”
七夫人柳眉一动,喜道:“你是说真的?”
卢云见她开心,心下忽也高兴起来,微笑便道:“这个自然。”
七夫人官家生活,每受其他六名夫人排挤,虽说衣食无虞,但人生不光吃吃喝喝,每感内心苦闷,无从宣泄,眼下若能寄情丹青,与卢云这对文雅夫妇结交,自是无上快事。七夫人笑道:“我笨得紧,字也写得丑,到时要请卢夫人多指点了。”
卢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然之间,只觉四周安静下来,原本街道上车水马龙,此时却一发不见踪影。柳府占地虽广,但也在王府胡同之中,院外便是闹市,向来人潮喧哗,此刻却悄然无声,如同深夜,自不免让人奇怪。
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诧异。七夫人强笑道:“住这儿几年了,难得这般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