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有个女人前来找你。”
“半坼?”青鬓散乱,脂粉未施,一身饱餐风露的粗布素衣,虽是趔趔趄趄之态,依然万种风情引人侧目。朝她来的方向望去一眼,滚滚烟尘早已湮没了远路。难以想象她这样一个手不缚鸡足踝纤纤的弱女子如何一路跋涉,横穿万里荒芜来到我的面前。
她见了我,浅淡一笑,便走上前来环臂于我腰际,埋头于我胸膛。
左右兵士心头乾热欲笑又不敢,实是一张张写着“殿下风流,人尽皆知”的扭曲脸庞。
“咳咳”轻咳几声,拍了拍她的肩膀,“半坼,半坼”
无论我如何暗示“军容须正,军风须严”,她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偎在我的怀中,不动也不言。顿感事有蹊跷,赶忙将半坼打横抱起,回头大声道,“快传军医!”
2
这个女人和往常不太一样了。也许因为那只右手少了两根手指。
主帅营帐内,我发现半坼右手的中指与无名指竟被齐根斩断,业已结成血痂。脉息微弱,身上亦深浅不一多处受伤,仿似在那地府冥漠兜转了一圈。
“怎么回事?”待军医结束诊治唱喏出帐,我问。
“这一路兵荒马乱,叫歹人斩去的。”病容轻轻沾上一笑,似不愿再提地岔言道,“也好。可不是自此与那声色犬马一刀两断,再不用巧笑堆面,粉妆铅华。”
我将半坼断指的手握于掌中,置于唇边,听她娓娓道来。
“‘京师里何人不知红娘擅画,湘女擅舞?我二人既然齐名又为姐妹,她能为酬知己堕楼而去,红娘一样可以。’莫瞧那丫头如糖似蜜,不及湘女泼赖敢为,却是她这一言将我猛地唤醒——你顺应民心封王拜将,面上何等风光。然而此番出征若兵败而归,虽说难逃为将之责,或许还有生路;可假使得胜还朝,雄兵在握,太子定然更忌惮于你。保不齐会故技重施,以我们的性命相逼相迫。众姐妹一齐商量,当下决心散了。寻到人家的便潦草出嫁,也懒管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未寻到人家的则携带细软各自回乡,投亲奔戚去了。”半坼告诉我,她们各奔前程前将疲к勇ジ吨痪妗!爸诮忝帽吠纯蓿餍直鹬椋髁艘涣车奶槔幔嗖痪醯迷嗳ァR换岫勒獗沧友示×送蛉舜凉峭俾畹逆藉贾啵瓷砟芡陡銮迩灏装缀萌思遥灰换岫值兰扔幸蝗舜硬唤颐堑涂匆坏龋吹挂呵阈南啻膊煌鞔税肷』!奔冶撬崮蜒裕智孔餍ω蹋八的闶歉鑫扌娜耍饣岫蛊怕杵鹄戳四隳烫境び酰材僖舛鸦丁4咏窈笃砍留⒄邸⒃斜诙希サ啬憧筛叻稍缎性傥耷0砦沂苣切┭就匪欣从诖说兀晃莺萋钅阋宦睢!�
一言释出我一个轻笑。点了点头,“应该。”
“你这人看似天下最多情,偏生又是最无情。玲珑解语又何用?怎堪你装糊涂、作懵懂,想远你却来,想近你又跑。直教人尽焦肝肠,恨不能咒你面上长疔疮,再不得这副祸害人间的风流相!自诩是游散无羁的青冥客,我看分明是个簸箕星、行病鬼,走哪儿哪儿遭祸殃!若世间真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便该将你收了去,拆骨折腰剐成片儿,许倒从此红尘清净盛世太平”半坼将我从头至脚骂上一遍,每一声都似狠出了一口恶气,可自己却已泪珠盈睫,潸然欲下。
“我当承你吉言了。”真的笑了。
“简森,当日初见我即知此生定为孀妇”以那只残缺不全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断指处的粗糙径直划伤了我的心口,半坼泪中带笑道,“你可否像待妻子那般,于床头守我一夜?”见我点头应承,她遂阖起眼眸,吐纳渐稳。
情必近于痴而始真,以至于这些摩登女性个个幻想自己是茶花女。可惜我不是阿尔芒,不是冒辟疆,甚至不是李甲——如何才能教她们明白?“情”这一字,有时甚至不若“凶终隙末”,不若“素昧平生”。
天至五更,半坼睡得很沉。我走出军帐,坐于地上,风打脸沙捶肩,感到无比疲倦。
“殿下,洗脸。”端着盆不知哪里抠下的水,猛一下出现在我眼前——须知大漠边境,水贵于黄金。浑似杨戬投胎三只眼,自打救他一命,那小兵总能对我精准定位,冷不防从哪里冒出来吓人一跳,简直使人疑心他在暗恋我。
“小兄弟,取坛酒来。”
“殿下,军中不该饮酒——”
“酒这东西,妙得很。对影独饮时实在苦涩难咽,曲水流觞固然风雅却未免太酸,唯独二人挑剑开樽最为甘味芬芳,回味无穷;不醉不够尽兴,大醉又有失态之虞,而浅醉三分——”接过他抱来的酒坛,扬手大饮一口,摇头径自笑道,“便能叫人悲暂息、喜亦驻,慵看阴阳晴雨,云卷云舒。”
“不该与你说这些。”见那孩子兵一脸懵懂,又展露欣喜向往之色,顺将酒坛递给他,“你多大了?”
“十二不是,十五。”不知深浅地大饮一口,显然是被那股辛辣呛得咂嘴吐舌,眼泪夺眶。
大笑,“味道如何?”
“好好喝”脸蛋通红,边咳边说,“比井里的水还好喝”
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我说,你去替我传一声军令:昨日大败樊兵,元帅设宴酬军。特准驻守粮草于解子道和阳景驿的军士一同前来。
3
来者俱是樊凉高手。趁夜色掩护,轻而易举躲去了汉军哨探的眼线,与我会合。
“哲巴亥堕马受伤并无大碍,现正卧于榻上哼哼唧唧——这王子突围不敌的戏码演得可真?”季米问。
“这只木箱里装有五十副汉军铠甲,你们换上后,只须说奉我之命前来换防。解子道距主营往返须一炷香,饮酒宴乐亦须一炷香,加起来正好一个时辰。仓旁拴有我军战马,可助你们运粮。不过——”
“樊凉人还未学会走路之时,便已学会了御马。殿下自当宽心,无论何等烈马,皆能驯得它服服帖帖。”一个换上汉军铠甲的樊兵插话道。我想起樊凉境中会汉语的不少,稍稍松神:好,行事更易了。再掉头于季米,“待酒酣耳热时机恰当,我自会将哨探支开,你们的动作一定要快。”
汉兵模样的他略一点头,忽而面色凝重地说,“只是粮草无故被劫,费铎如何容你?”
“简某已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他见我并非为将之才,或许倒能宽心些”涩然一笑,将目光移上剑性日渐阴戾的当吟,又忍不住再三叮咛,“此番劫粮并非沙场搏杀,不至万不得已切莫伤人性命。一旦被人识破也万莫勉强,樊凉断粮一事我自当再想办法——你的安危比一切重要。”
“啰嗦。”季米一扬眉,唇角勾出个极浅的笑来。往前行了几步又回头问我,“上回相见便想问你,身中之毒可已祛尽了?”
“恩。”
“他说自己并无十分把握——亏我踏遍青山绿水寻了你那本末师叔那么久”季米嘴里嘀咕,却已舒眉展目,“待汉樊干戈止息,若此地亦不容你,何不就去更远的地方?天高海阔,红尘渊薮,总当有你我容身之处。当然,你若执意守那两年之约,我也无妨。”
我点头一笑,目送一众“汉人”兵士为夜色所屏障。
4
八百守军本该于返回解子道后便发觉前来换防的兵士不翼而飞——可是天色蘸浓又酒足脍饱,故而未能及时察觉军中变故?醉者齁鼾如雷,半坼亦在昏睡。我披衣起身,与兵哨一同巡防,不知不觉漫漫夜境已蜕出鱼白,红日渐渐当空。稍事梳洗,依稀觉得耳畔清净不同于往常。也未作深想,只跷足以待解子道的驻军来报粮草被劫。
久久不见一人。随着风向见改,反倒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解子道所在的方向飘散过来。
怎么回事?心头隐隐不安。当即传令副将徐谢之,挑一支精甲骑兵,直奔解子道而去。
愈近而血腥气愈浓。
军营门口空无兵哨,战旗破败,断戟残兵抛撒一地。下马进营,一帧怵目惊心的景象赫然眼前:解子道已是人间地狱修罗屠场!残尸遍地,血浆如河。死去的兵士俱是削首断肢,惨不瞑目。
八百驻军,竟无一活口。
那只原先装有汉军铠甲的木箱,伸出一只略显稚嫩的手。仿是被人攒紧喉骨般屏息良久,我慢慢推开箱盖——一具已被捣成碎块的男尸装塞其内,双目暴瞪,手足绞缠,肚肠系于脖颈,口角拖下一条污浊的血涎。浓重腥臭扑鼻而来,见者无不掩口欲吐。
原来是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孩子兵。
“殿下,这里还有一人活着!”
那个汉兵半张脸白骨毕现,铠甲染血,已经奄奄一息。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赶忙扶他在怀,以内力为其续命。
“殿下巧计赠粮樊凉定将厚报”说完这句,一口黑血吐出口中,那人便翻眼咽气了。闻其所言,随我同行的甲胄百人俱握兵在手,撤后一步。羊群抵牾豺狼,他们正以这么一种惊恐而怨恨的眼神审度着我——这场戏码,当真叫作“凤头猪肚豹子尾”,终于在最后一折处图穷匕见。
第 44 章
四十四
1
“八百守军,无一人生还。圣上龙颜大怒,要我不日卸甲回京。五十副汉兵铠甲见弃于道旁,皆染血其上”季米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恩”了一声。相知数年彼此脾性都摸得透熟,我没天真到以为只要灌输季少侠“人命关天”的念头他就会动容一哭,可那一脸惨淡经营的“爱谁谁”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恼。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说什么?”
“当夜来劫粮的樊兵,你的师父是否也在其中”
“师父二十三年前与剑神一战身受重伤,时常复发。近几日亦在闭关修养,绝不可能是他。”季米斩钉截铁地否认了我的揣想。谁人撅腚不朝天,单做了些顺理成章的逻辑推理,岂料他的反应那么大,竟拔身欲走,“今日前来本想为‘借粮’一事谢你,现在看来不必了。”
“此事本就只有你我知道,除了樊——”
“我既答应你不伤汉兵性命,自会教属下信守。”他打断我的话,满面不耐烦的讥讪,“为何只疑我的部族,却不疑你的枕边人?温柔乡从来都是英雄冢。花半坼既然身在军中,你们向来无话不诉,许是她传了出去”
“你何不这样说解子道的驻军宴罢回营后发现人去仓空,深知有愧,于是个个动手自戕,那十二岁的孩子更是钻进木箱再将自己剁得粉碎”我觉得自己表现出了足够兼容并蓄的耐心和老少咸宜的风度,可季米的一再矢口否认与妄加揣测正一点点逼近我的底线——人各有逆鳞。笑了笑说,“我不知道少侠近来不喝酒倒呷起醋来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自知失言地罢了口,冷峻的面色已经明显温软下来。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你为当吟的阴戾剑性所惑出剑伤人亦不自知”
“你到底想说什么?!凭一人一剑屠杀八百汉兵,殿下当真高看季某了!”季米斜觑我半晌,冷冷一笑,“我很好,也很正常。”
见他再次掉头欲走,心头一动,出其不意地向他后背击出一掌——白衣人矫健翻身,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削出长锋,当吟一声尖啸便扑向了我的咽喉。纤纤血流顺着黑色剑芒缓缓而下,滴落在黄沙之上——若不是我以手握住了剑刃,它现在已经穿喉而过了。直视那双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