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笔记的作者,大有载道君子,立志丈夫,明理仁人。有大事业在做着、写点笔记是消闲,随手拈来,不免把载道、立志、明理的大题目放松了,由着性情变化文字”;二是不矫情,写法上白描为主,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三是不作无味言语,本是由性情顺情趣的东西,若语言无味,写它作甚。
此类文章摆脱了载道明理、匡时济世的重负,由着性情写一点轻松洒脱的文字。手法和语言是白描,但要写得有趣耐读,别有一番疏放清雅。所以写这类文字并不容易。首先需要旷达处世的姿态,宽松自由的心境,才能从内里透出闲逸和淡远的情怀韵味。再就需要丰富的学识修养。古代的文人士大夫姑且不论,五四以后的周作人、林语堂等写小品的名家,他们都是文化根基雄厚并且学贯中西的一辈人。他们主张上至天文地理,下至草木虫鱼无所不谈,林语堂晚年还在报刊设《无所不谈》专栏,采撷的主题非常宽泛,如果没有广博的学识做基础,就很难做到“无所不谈”。这类文章,表面平淡冲和但却深沉有味,感情绝不轻浅,只是笔法上求清淡,所以要求有深厚老到的语言文字的功力。
宗璞具有优厚的文化学识条件。随着岁月的增长,阅历的丰富,她越来越进入旷达疏淡的人生。张抗抗在《宗璞小记》对宗璞的这种成熟人生作过很好的诠释:“不见她高谈阔论好为人师,亦无莫测高深的名人气派……她不为身边的那名利之争所动所累,她几十年静静地安之于燕园”。从宗璞的创作总体看,近来这类文化性散文和读书随笔产量大增。这类作品与传统小品文最为接近。《风庐茶事》、《酒和方便面》等,内容涉及茶和酒,这与五四散文如周作人等人的散文相近,字里行间充满着雅韵逸致。这里的喝茶、饮酒也许是一种形式,一种文化人才能找到的那份感觉。
云南有一种雪山茶,白色的秀长的细叶透着草香,产自半山白雪半山杜鹃的玉龙雪山。离开昆明后,再也没有见过,成为梦中一品了,有一阵很喜欢碧螺春,毛茸茸的小叶,看着便特别,茶色碧莹莹的。喝起来有点像《小五义》中那位壮士对茶的形容:“香喷喷的,甜丝丝的,苦因因的。”
这是出自宗璞之手的《风庐茶事》中一段,与周作人的《喝茶》“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尘梦”相比,也许不及后者的名士风十足,但我们不难找到它们间相维系的那份生于同一深厚文化母体的“感觉”。
发表于1992年的《从粥疗谈起》也是名篇。先从自己多病,得到一本旧书《粥疗法》谈起。然后从喝粥引出陆游一首食粥诗。从这首诗中引出张来《宛丘集》中一篇《粥记》。而这位张来又是“苏学士之徒”,又考证出苏东坡原来也嗜粥。他说:“夜饥甚,吴子野劝食白粥,云能推陈出新,利隔益胃。粥既快美,粥后一觉,妙不可言”。最后又引出陆游另一首内容与苏学士差不多的诗:“粥香可爱贫方党,睡味无穷老始知……”宗璞的旁征博引,使我们如入花阵,乐不知返。阅读此文,由于丰富的知识与清淡的人生感兴,而产生丰盈的愉悦感。那种在清茶淡饭中寻求固在本味,一种甘于淡泊人生的气度也给人以启发。全文娓娓道来,平易如诉家常。但文理结构却精致而匀称,行文走笔中表现出游刃有余的闲雅情趣。譬如她在写自己多病得夫弟赠送《粥疗法》一书之后,极其自如的出现这么几句话:“不过此书的命运和我家多数小册子一样,在乃兄管理下,不久就不见踪影,又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了。”只要读过宗璞《恨书》《卖书》两文,聆听这番议论,禁不住有那心领神会的一笑,因为“乃兄”是他们家“图书馆长”,据说“负书行路也在百里之上”了。可恨书籍成山,常常急用之书找不到就成了他的责任。这里本与“粥疗”无关,只是信手写来,轻灵洒脱,使文章顿生情趣。
这里提到的《恨书》、《卖书》二文,分别写于1985年和1989年。是写家中藏书之多带来的烦恼。邓拓说:“闭户遍读家藏书”谓是人生一乐。邓拓写的是书生独有的一桩乐事。可宗璞写的却是书生之忧、书生之累。宗璞这类散文虽说是文化意蕴丰富,却又离不开日常生活的烦忧牵绊,普通人世的苦乐悲欢。她在儒雅情趣之中,并不自矜清高,而且自然流露出一种与平民生活相通的民间本色。
这类散文大都平实自然,都从自己生活经历,从身边闻见世事人情中拈拾而出。宗璞在北京大学校园内生活了几十年,那里的一树一石,一桥一水,已与作者融在一起难以分开。那花晨月夕,四时风光也早已进入她的散文世界。燕园内不论是年耆学者或莘莘学子,她都默默倾注了感情。近年来,她又连续发表了《燕园石寻》《燕园树寻》《燕园碑寻》《燕园墓寻》《燕园桥寻》系列文章。使原本就美丽和特具魅力的这座名园,因她的散文的渲染而更显出历史、文化的渊源和社会人文荟萃的品格。
这里只举《燕园碑寻》一文为例加以印证。“碑寻”一共写了燕园六处碑石。不仅记载碑刻的内容,而且考证它们的来历,如燕南园进口处和一、六院之间赫然矗立两对龟驮石碑,一处是清代皇帝为纪念花儿匠而立的名录碑,一对是为四川巡抚杭爱立的井有康熙亲笔碑文。其他还有乾隆御碑和明末清初画家蓝瑛梅花碑等。尤其是1989年新立的一座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更有不平凡的意义。碑文由冯友兰先生撰写,闻一多先生篆额,罗庸先生书丹,集一代几位名家之美,实属难得。尤其碑文内容,不论就思想和文采而言均美伦无比。宗璞文中辑录碑文内容时融进了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议论,更显出她认知深刻,襟怀博大,也使散文的历史文化内蕴更富光辉。
也许我们有必要再重复说明宗璞的深厚文化背景,以及她的学者(外国文学研究)与作家的双重实践,使她在写《行走的人——关于〈关于罗丹——日记择抄〉》《无尽意趣在“石头”——为王蒙〈红楼梦启示录〉写》这样的序文或随笔,以及她在国外访问期间所写有关作家的访问游记,譬如《写故事人的故事——访勃朗特姐妹的故居》、《他的心在荒原——关于托马斯·哈代》等,这些文章除叙述、描写外,还穿插宗璞自己对作家作品相知相识的议论。这些议论,无疑是学术的,但又是艺术的。因为它出自一位学者型的作家之手。正是由于这样一身而兼学者作家的特殊身分,使宗璞能在名家蜂起的多彩文坛,闪射出她的独特光彩。
贺抒玉
阎纯德
文学是迷人的,不然,为什么有那么多职业不同的人执著地去追求呢?文学也是艰辛的,不然,又为什么坚持下来而有成就的人毕竟是少数呢?世界上最高的山,最长的河都可以用数字来表示,唯有文学的高峰是无止境的,因为这是最能体现人类独特性和创造性才能的领域。
如此精彩的话出自谁之口?贺抒玉。谁为贺抒玉?——陕西女作家!
西北的女作家屈指可数,而贺抒玉仿佛是中国西北的彩虹。这彩虹,不是偶然的天象,而是日月运行、时代前进的表现。
解放后四十多年,整整十年她没有创作。在那昏暗的日子里,1970年,她带着孩子和全家的衣物,到陕西户县尖山脚下当社员。灾难摧残着人,也考验着人。她常常在痛苦中思索,在思索中痛苦。做诚实的作家,这是她的信条,否则宁可沉默。直到共和国第二次解放,她才再次获得创作的生命,作品的题材、内容、精神,也有了新的高度、新的开拓,艺术风格有了发展,臻于成熟。如果说,“文化革命”前她是默默无闻的,而“四人帮”覆灭后,却是文坛上颇为引人注目、活跃的女作家。
贺抒玉学习创作始于四十年代,但她真正的文学生涯是从五十年代开始的。
她说过:“文学的道路对于我是艰苦的,文学的种子在我心中萌发的过程是漫长的。”几乎所有作家的“道路”都不尽相同,而这“道路”又几乎决定着作家作品的内容风格和成就的大小。这条道路是作家自己走的,但是由社会铺筑的,是社会驱赶着作家走不同的路,贺抒玉走的是自己的路……
陕北本是苦地方,
十年就有九年荒。
——陕北民谣
在中国历史上,陕北是屡屡发生农民起义的圣地。
狂风常年卷着塞外的滚滚黄沙,呼啸着,无情地袭击塞北的黄土高原。灾害连年,加之统治阶级的压迫剥削,使得那里的百姓世世代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1928年12月21日,贺抒玉(原名贺鸿钧)就诞生在明末农民革命领袖李自成举起“闯王”旗的盘龙山下的米脂县城内一户富有的书香之家。
她出生在中国革命风起云涌的年代,当刘志丹、谢子长、李子洲在陕北大地播下火种的时候,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到五岁,她就和长她一岁的姐姐上了学。家里虽富,但她的穿戴并不好。一件空筒棉袄是不能抵御塞外劲风的。她回忆说:“刺骨的北风,飕飕溜进袖筒,钻进脖领,窜遍全身,冻得我时常缩着脖子,筒起双手……”所以,冬天就成了她最痛恨的季节。寒风冻木了她的手脚,有时忍不住在课堂上就哭了起来。小小的年龄还不知道用功,也不懂得羞愧,课堂上听老师讲课,她左耳进,右耳出。只有踢毽子、跳绳儿、捉迷藏,才能使她忘掉回家。“我考试背榜,小学降过级,回到家里,大哥哥大姐姐们嘲笑我:'丑妹子,一脊梁背那么多人,重不重?”'她回忆说。但到了小学三年级,她发现书里有一个极乐世界;这时,儿童的自尊心和荣誉感,也便像能源一样,开始发出光和热来,四年级期中考试,她从榜上最后一名,一下子名列第一,还得到学校的奖励。
人,来到世上就如一张白纸,它需要社会不断在上面涂写各种文字。儿童时期的贺抒玉,最爱听哥哥姐姐讲故事、猜谜语、破字谜。尤其哥哥讲的孙悟空七十二变和飞檐走壁的故事,使得她如痴如迷。她家藏书不少,这为她寻找知识和智慧提供了方便。她在《我的路》中说:“……自从和书交上了朋友,就自去书中寻求乐趣。每到寒暑假,天天早上起来,静坐在紧挨着窗户的炕上读书。从《昭君和番》、《三门街》、《水浒》、《三国演义》,直到鲁迅的《阿Q正传》等作品,挨着往下看。我终于懂得,故事和书本,是最能启开儿时幻想的钥匙。”
是的,贺抒玉儿童时代对文学的爱好,就是从爱读书开始的。那时,父母亲清晨起来读书的情景,对她很有影响。每逢过年,大门上贴了鲜红的对联,挂上了红灯,那气氛使她对春节充满了向往。“在那缺少文化生活的小城里,过年的鞭炮声、秧歌、酒曲、唢呐以及灯笼、对联和年画”,都是她儿童时代最大的精神享受。她回忆说:“我家大门口年年贴着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幼年的我根本不懂其意,只是年年看,就像庭院里架棚上吊着的串串葡萄一样印在了心里。直到后来,偶尔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