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运中互相帮助支持的恩爱夫妻的情深意重的抒写,也有对重利薄情而剥夺了丈夫自由幸福的自私狭隘者的批判(《士为知己者死》)。更可贵者,作者为小人物作传(《巨人》),为普通一兵立碑(《沙巴军曹》)。而反映沙哈拉威人争取独立自由的血与火的斗争(《哭泣的骆驼》)和黑人奴隶的悲惨命运(《哑奴》)更是她中期作品中的海底珍珠和沙漠玫瑰。前者让我们看到一幅富有时代特征的沙哈拉威人斗争生活的真实图画,看到殖民者怎样吞食、侵占弱小民族以及弱小者的反抗和牛争,后者则从哑奴”这一个“人物的遭遇,反映那个时代、那个地区奴隶命运的”一般“。丈夫荷西逝世后,三毛多写自己的生活、感情和亲朋好友的关怀和安慰,如”我“对荷西的追忆、痛惜和怀念(《梦里花落知多少》),”我“对父母的感想和眷恋(《背影》),朋友、邻居对”我“的深情照顾和”我“的感激(《不飞的天使》),以及公婆的贪婪和冷酷无情(《似曾相识燕归来》),等等。这些作品主要以散文形式来叙写生离死别的悲哀和痛苦,文章也显得深沉、忧郁。但作者并没有因为这一巨大打击而日益消沉,而是”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强大而深奥“,并再度回到加利那群岛白色的房于,顽强地生活下去。她并不孤独,因为荷西曾经生活在这里,因为荷西的朋友、邻居关怀着她,因此,她请求母亲信任她,”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的遭遇,命运的多舛都使人被迫成熟……再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什么呢?“(《归》)这种热爱生活,探索人生的不怕挫折的精神,令人振奋,给人力量。这就使她的读者,特别是那些对现实不满,也渴望到外流浪,用亲身的经历去体验人生奥秘的台湾青少年对她无限羡慕和由衷敬佩,以至许多学校,整班整班的学生都在预购她的新书。”三毛以极大的毅力和苦心,离乡背井,远到万里之外的荒漠中居家谋生,以血汗为代价,执著地换取特殊的生活经验“,把自己所见所闻所历所感,凝结成艺术的花朵,敬献给读者,从而得到读者的这样热烈的欢迎,是理所当然的,是受之无愧的。可以说,三毛在荷西生前死后这一段时期的创作,即中期创作,是她创作的高峰期。”三毛热“这个文化现象,是随着反映她在撒哈拉的生活这个创作高峰时期的出现而出现的。
有人认为,三毛在这一时期,即撒哈拉创作时期的作品所以拥有广大读者,主要以内容取胜,它们只是她“特殊生活经验”的记录。“这种经过真实体验的题材之写作,在先决条件上已经成熟了,甚至连表现技巧的强弱,都已无法增减故乡人们去阅读她作品的高昂兴趣。”这种说法,从强调内容的重要性来说,当然是对的。但如因此而无视它的艺术魅力,那就值得商榷了。事实上,她的作品,不仅内容新奇,而已有它独特的艺术风格。
善于把奇特而富有异国情调的流浪生活,用娓娓长谈的方式来打动读者,是三毛中期创作的显著特点。这种以“我的手写我的口,以我的口,表达我的心声”的溶“我”于作品中的讲故事的写法,使人感到格外亲切,自然,又能收到雅俗共赏的效果。而在构思故事时,作者并不追求故事情节的“戏剧性”,而着力描绘生活的“本色”,不造作,不故弄玄虚,只是把真情实景形象地再现于读者面前,这就满足了读者的好奇心。如散文《平沙漠漠夜带刀》,把一个想做世界第一个横渡撒哈拉沙漠的中国女人的兴奋、受到阻碍时的懊丧,初见沙漠人情风俗的惊奇、看到海市蜃楼的赞叹都写得那么逼真、生动、使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荒山之夜》既把被风吹积成弧形的沙丘,描绘成“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那么柔美,又揭示荷西几陷于死命的沙漠泥沼地的险恶可怕。至于“我”求救于吉普车而车上男人不但见死不救,反而陡起歹意,以及“我”的抗争,荷西的终于脱险,又使读者进一步认识“我”在沙漠中的冒险生涯。在《白手起家》里,更把“我”初见“梦里情人”(撒哈拉沙漠)时激动的心清,刚进陋室失望的神态,去买淡水、换煤气桶时所遇到的艰难,睡在水泥地上挨冻的感觉,都写得活灵活现。但是,“我并不气馁,人多几种生活经验总是可贵的事”,“要付出无比的毅力”,“使自己适应这儿的生活”。于是,“我”和爱人荷西用“棺材外板”自制各种家具,甚至“沙发”,用从垃圾堆里拾来的旧羊皮,改造成坐垫,更用荷西出卖劳力换来的血汗钱,买进了现代化用具:冰箱、洗衣机、录音机、电视机和汽车。书架上,也排满了寄自台湾和西班牙、美国的杂志、书籍,结婚礼物“骆驼头骨”和无名艺术家制作的美丽石象以及天然的“沙漠玫瑰”被呈列在桌上,从总督府弄的红花绿叶,开放在房间的周围……当这个用毅力、智慧和汗水建成的“艺术宫殿”被荷兰一位建筑师发现的时候,他惊叹不已:“你们把美丽的罗马建成了!”他正是受西班牙政府的委托,来为沙漠土著沙哈拉威人兴建住宅的,他终于找到“全沙漠最美丽的家”作样板而喜出望外,而这一切,却表明,生活中的强者,永远是那些迎难而上,用行动改造自己,同时改造环境的人。这个深刻的道理用生动的故事来表达,自然与空洞的说教不可同日而语。读者通过这篇小说,不仅认识了沙漠和沙漠生活,更认识了三毛这个人,这个作家。而所取得的这样感人的效果,正是通过“我手写我口”的方式,将“真情实景”艺术地再现在读者面前的结果。
人物形象的摇曳多姿,是三毛中期作品的又一特色。在她的人物画廊里,雕像林立,形神各异。不仅如此,她还特别对小人物或受苦难者作浓墨重彩的描绘,倾全部爱心以立传,并深情沤歌他们之间的人性美与人情美。如《巨人》中的达尼埃,一个才十二岁的男孩,全心全意爱着并照顾着残废的父亲、病危的母亲,小小肩膀竟能挑起一家重担,每天从清晨忙到深夜:生火做饭、洗衣烫衣、种菜栽花、养鸡喂狗、扶父亲上床,给母亲擦身……总之,只要“妈妈喜欢”,他都去做,包括一些家庭主妇都不易做好的奶油蛋糕。而他却照常上学,并挤出时间做好作业。即使有人请他看电影,这在一般孩子是求之不得的乐事,而他却“人在外面,心在家里,一分一秒地记挂着父亲母亲。”正是这个早熟的孩子,在安葬母亲之后,又决心为父亲在沙漠呆一辈子,因为“这里气候对爸爸腿好”。当“我正为他的孝心十分感动的时候,他却说明:他们并不是我亲生的父母。”这个八岁才从孤儿院领来的孩子对养父母无私而深挚的爱,是那样震撼“我”的心灵:“我喃喃地望着面前这个红头发的巨人,觉得自己突然渺小得好似一粒芥草”。在《这样的人生》中,作者通过对瑞典老人免费为地区打扫街道,七十四岁的艾力克自愿无偿地给邻居做零工,银行退休的老职工主动帮“我”种菜等真实而生动的描写,把人性美、人情美广泛地体现在社会生活的人与人的关系中。而老人音乐会的感人场面,更把他们对生活的执著热爱和旺盛的生命力表现得淋漓尽致。文章的主题也由此显得更为深刻:热爱生活并以自己的劳动而使别人活得更美好的人,岁月只能增添他的额上的皱纹,而他们的心却永远年轻。
从刻画人物的方法上看,三毛主要是采用我国传统的“白描”手法,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行动来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和独特个性,有时甚至只按生活中的原型去“复制”人物,表现出人物多方面矛盾统一的性格,写出人物性格内部关系的发展和变化,使人物形神兼备,从而揭示出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是颇不容易的。短篇小说《巴沙军曹》中那个因全营弟兄(包括他的亲弟弟)惨遭屠杀,而对沙漠土著沙哈拉威人怀有深仇大恨的巴沙军曹,在驻守沙漠的十六年中,克制自己的感情,忠于自己的职守,从不对沙哈拉威人采取复仇行动。而在摩洛哥和毛里塔尼亚瓜分撒哈拉紧张的日子里,他看见一群撒哈拉威孩子误拾一个装有地雷的盒子在玩,毅然去救孩子,自己却永远安睡在他又爱又恨的撒哈拉沙漠上。作者通过人物自己的语言行动,按生活原型“复制”的这位平凡而又高大的形象,像浮雕一样竖立在读者面前。中篇小说《哭泣的骆驼》人物众多,但我们只要读过一遍,就会对其中每一个人物留下深刻的印象。人们当然不会忘记美丽得惊人、善良可亲,大方得令人敬佩、却死得那样凄惨的女主角沙伊达。而“神出鬼没、声东击西凶猛无比”、但却长得“英俊洒脱”、“王子似的抢眼”的游击队领袖巴西里,虽然在小说中只出现两次,但因为前有烘托,后有“我”的赞叹,也就令人瞩目。当然,他并不是理想中的神,而只是深深扎根在他所生活的那块土地上的人。因此,他才会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把独立的希望寄托在联合国的调解上,这就难免失败的命运。但他对自己祖国的爱是深沉的,还不知成败如何,就已考虑到“开放资源,教育国民”的建国大计了。他对七年来秘密相爱,但因忙于国家大事而极少相聚的妻子沙伊达的深情和眷恋,也是十分感人的。人们也许会指责他在关键时刻不和战友一起去阻击敌人(何况他是领袖),反而赶回与妻子相会的错误行动。但在这个并不成熟的游击队领袖心里,大祸当前先安排好妻与子的退路,使自己无后顾之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惜,他太轻信他的“同志”和“朋友”,结果没有被敌人杀害或俘虏,反而死在内奸手里,这正是他的可悲可叹处。“人们是形形色色的,没有整个是黑的,也没有整个是白的,好的坏的在他们身上搅在一起了——这是必须知道和记住的。”(高尔基语)巴西里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正是作者从生活实际出发,表现出人物多方面矛盾统一的性格,而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作者还善于通过人物肖像的精细描摹,显示不同人物的身分与性格。如同是年轻女人,美丽温柔的沙伊达的外貌是:
灯光下,沙伊达的脸孔不知怎的散发着那么诱人的吸引力,她近乎象牙色的双颊上,衬着两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大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是淡水色的一抹嘴唇,消瘦的线条,像一件无懈可击的塑像那么优美,目光无意识地转了一个角度,沉静的微笑,像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室的光华。
——《哭泣的骆驼》
而尖刻阴冷的女老板英格的肖像描写,却是这样的:
英格很年轻,不会满三十岁,衣着却很老气,脸极瘦,颧骨极高,鼻子尖尖的,嘴唇很薄,双眼是淡棕色,睫毛黄黄的,看见她,使我想起莫底格尼亚画中长脸、长脖子,没画眼珠的女人,又很像毕卡索立体画派时的三角脸情人,总是有个性的。不算难看,透着卢、厉害,坐在她前面,总觉坐在冷气机前一样。
——《五月花》
作者还注意把艺术描绘的焦点对准人物性格最有特征性的部分,通过精选的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