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敬德的话说得比谁都直白,第一次明大明地说要宰太子、齐王。的确,就要被别人坑杀的人,话语间也顾不得许多了。李世民并不以为悖逆,他心里不知宰过李建成、李元吉多少次了,他叹了口气说:
“骨肉相残,古今大恶。我虽知祸在须臾,但欲待其先发,方以义讨之。公等以为如何?”
这会儿说出这个话来,只不过要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程咬金一时看不透秦王这表面话,跳过来道:“死到临头了,还待其先发,你要真不想干我来干!”这话和动作都有些不恭敬,但李世民见部下决心这么大,心里暗暗高兴,并不加以责怪。尉迟敬德也进前一步分析说:“人情畏死,今众人以死奉王,此乃天授。祸机将发,而王安然不以为忧。王纵自轻,不应置国家、社稷于不顾。存仁爱之小情,忘国家之大计。祸至而不惧,将亡而自安。失人臣临难不避之大节,乏先贤大义灭亲之是非。大王不用尉迟敬德之言,尉迟敬德将窜身草莽,不能随大王束手自戮。”
长孙无忌也接口说:“如不从尉迟敬德之言,事必败。尉迟敬德必不为大王所有。无忌也将相随而去,不复事大王。”
程咬金见别人说了,更是连声威胁着要离去。面对几个老部下从未有过的“离心离德”。李世民一点也不着急。李世民沉思良久,才说:“我之言未可全弃,公等再图之。”
尉迟敬德又前进半步,几乎顶到李世民的鼻子:
“今大王处事犹疑,非智也;临难不决,非勇也。大王素日所养之勇士八百余人,在外的已入宫,执兵贯甲,事势已成,大王安得罢手?”
原先不该说的军事机密,现今全说了出来,没有回旋的余地了,看样子不动也得动手了。李世民攥了攥拳头,又抹了抹手心的汗,还是一副难以下决心的样子。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齐王凶残暴戾,终不肯北面事兄。近日人多言道:护军薛实,曾对齐王说:”大王之名,合而成为唐字,大王终当主李唐天下。‘齐王喜极而道:“但取秦王,取东宫易如反掌。’齐王与东宫谋乱未成,已有取东宫之心,乱心无厌,何所不为?若使二人得逞,恐天下非唐所有!以大王之贤能,取二人如拾草芥。奈何徇匹夫小节,忘社稷之大计!”
李世民仍然犹豫,众人转过话头,循循善诱:“大王以舜为如何之人?”
“圣人!”李世民老老实实答道。众人于是说:
“瞽叟欲杀舜,使舜上涂廪,瞽叟自下纵火焚廪。舜以两笠,自扞而下,瞽叟又使舜穿井。舜穿井预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井,瞽叟与舜弟象下土实井,舜从匿空出。如舜涂廪不下,则为廪上之灰,浚井不出,则为井中之泥,安能泽被天下为后世法?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所存者大也。”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搜肠刮肚,寻找典故,说了很久,李世民仍然拿不定主意,长孙无忌看了看众人说:“不行咱们占个卜看看?”
占卜决疑,显然不适合如此重大的事情。众人无奈,只得同意。如此机密大事又不能到外面找个算命先生。长孙无忌因陋就简,从后面佛堂找来一把卦签。在壶里狠命地摇了几摇,让秦王来抽。秦王心里祷告了几句,捋袖刚要抽签,幕僚张公谨跨进门来,见行将占卜,从无忌手中夺过卜具,“哗”地一声摔在地上,大声说:
“卜为决疑,无疑何须卜!事不可疑而疑,其祸立至!如卜得不吉,岂能作罢!”
李世民面露痛苦之色,一拳擂在案子上,大声说:
“我李世民是重情重义的人,不能让大家为我而遭受不幸,今日这事定了!先发制人!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精神抖擞,走过来叉手听令。李世民小声说:“你亲自跑一趟,密召房玄龄、杜如晦马上入府议事。”
长孙无忌作个揖,转身大踏步地走了。李世民又和众人说了一会话,等着“房谋杜断”,等了好大一会,都等得不耐烦了,方见长孙无忌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关键时刻怎能少了房、杜二人?李世民忙迎过来问:
“怎么啦?他二人怎么回事?”长孙无忌摊着手说:
“我去了以后,刚把来意一说,说秦王相召,房玄龄却道:”奉圣上敕旨,不令更事秦王,今若私谒,必坐违敕旨论死,不敢奉教!‘我好说歹说,二人就是不愿意来。“
此时的李世民心里波涛汹涌,比谁都着急,比谁都明白。自己翻来复去考虑了无数次,决定生死,改写历史的时刻就要到了。此时此刻,两个最重要的谋士却没有来,李世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勃然大怒,一把扯下佩刀,抛给尉迟敬德,喝道:“玄龄、如晦莫非叛我?公往视之,若无心前来,可断其首!”尉迟敬德拱一下手,轻身大踏步地去了。长孙无忌怕尉迟敬德莽撞,伤了房、杜两人、看了一下秦王,也跟着去了。
院子里,尉迟敬德从下人手中接过缰绳,飞身上马,正要从大门冲出去,让长孙无忌拦住:“咱们坐篷车从后门走。”
“篷车哪有马跑得快!”
“非常时期,不宜招摇!”长孙无忌招手叫过来一辆外表装扮很土气的马车,拉着尉迟敬德钻了进去,指挥马夫从后门出了秦王府。
房玄龄、杜如晦住在长安府旁边的一个巷子里,马车赶到后,尉迟敬德率先冲进屋子,把秦王的佩刀一亮说:
“王已决计,公宜入秦王府共商大计,不然……”
房、杜两人对望了一下,点点头,心说:看这架式,秦王杀兄害弟是铁了心了,咱们此时不去,更待何时?人生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房玄龄精神抖擞,扬手道:“我等四人,不可同道行。”
如晦早有准备,从里屋拿出两套道士服,递给玄龄一套,自己一套,两人快速穿戴停当,杜如晦说:
“我俩和长孙先生同车先走,尉迟敬德将军目标大,等会儿从另一条路回王府。”
夜已降临,夏天,长安城那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道边有许多摇扇乘凉的人,小吃摊上的吆喝声一个比一个高。妓院的楼上,更是人影晃动,笑语喧哗。一幅人间生活的安乐图。吃饱即知足的小老百姓们,哪里知道,长安城里,正悄悄地酝酿着一起重大的事变。
丁巳日的太白经天,在朝臣心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动,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太白经天所为何事?高祖命太史令傅奕速速测算此事。太史令就是仰观天文的,自太白经天的那一刻起,傅奕就没有闲过,在太史府里和几个老朽一块儿废寝忘食,翻阅老黄历,劈里叭拉地打算盘,溯源求本。到了六月三日晚,老朽们好歹拿出了一个比较统一的意见,傅奕写成密奏,准备明日呈与皇帝。忙了一天多,傅奕头晕脑胀,和小妾简单温存了一下,刚刚睡下,就听见门外一阵脚步声,有人不顾看门人的拦阻,一迭声地叫:“太史令呢?太史令呢?”
不等家人通报,一个大太监就气宇轩昂地撞进内室,冲府上的傅奕叫道:
“圣上还没睡呢,你倒先睡下了。”
“进门也先打个招呼,怎么直接到卧间来了。”傅奕认出了来人是侍候皇上的赵公公,仍不满地说,又急忙拉过被单子把小妾的光膀子盖上。太史府就在宫城旁边,赵公公常来常往,熟门熟路,他干笑一声说:
“我一个太监,有什么可忌讳的?嫔妃们哪点没见过,何况你的小妾。”
“皇上有事?”傅奕边穿衣服边问:
“‘太白经天’,皇上夜不能寐,一直等你的消息,你倒没事人似的睡下了。”“刚算出来,黑天了,怕打扰皇上,没敢送去。”
说话间,傅奕已穿戴停当,从床边小柜里拿出密奏,又到床前和小妾耳语了二句,方随着赵公公快步向皇宫走去。
太极宫里,灯火通明,傅奕怀揣着密奏,跟着赵公公走进大殿。高祖李渊斜坐在龙椅上,有两个宫女在背后打扇,旁边还侍立着一个人。灯光下傅奕来不及细看,先跪倒在地,三叩六拜,给皇帝行大礼。高祖早等得不耐烦,问:“傅爱卿,那事算出来了吗?”
“出来了,出来了。”傅奕连忙爬起,从怀里掏出密奏,正准备呈上去,见旁边那人目光如电,傅奕手一哆嗦,密奏掉在地上,那人却温和地说道:
“太白经天,让太史令操心喽。”
“秦王殿下。”傅奕叫一声,却说不出下句,眼盯着地上的密奏心里发慌,心说,怎么这么巧?密奏里说的正是秦王的事啊。赵公公见傅奕失礼把密奏掉在地上,忙走过来拾起,呈给高祖,高祖瞪了傅奕一眼,展开密奏观瞧——太白经天,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
高祖嘴唇动着,手拿密奏,疑惑的目光看着侍立在旁边的二儿子,好像要从他身上发现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李世民也觉出这密奏与自己有关,他镇定自若地拱一下手,叫声:“父皇。”
高祖定了定神,把密奏抛给李世民,说:“你自己看看!”
李世民双手接过密奏,打眼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他心里疾速地思考着,无论父皇看了傅奕的密奏怎么想,都是次要的了,眼下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既定的计划。想到这儿,李世民拱一拱手说:
“儿臣有密奏!”
秦王也有密奏,傅奕意识到自己该走了,遂趴在地上冲高祖叩首说:
“臣告退!”
高祖不知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傅奕悄悄退了下去。高祖看着二儿子,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与众不同的神光。儿子还是那个儿子,身材显得更魁梧了,脸上显出成熟的英气,眼一眨一眨,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疑问。太白经天,他要变成君临天下的龙了,这是真的吗?有时候,天相出来却并不应验啊,二郎本是孝顺之子,为何要夺我手中的江山呢?高祖想到这些,以异样的腔调问:“你有何密奏?”
李世民抖擞抖擞精神,上前半步,拱手说出一句令高祖震惊的话:“太子、齐王淫乱后宫!”
“什么?”要不是年纪大了,高祖几乎要从龙榻上跳起来。但高祖毕竟是高祖,他稳住神,在卧榻坐直了身子,沉声问:“有这等事?”
“宫城里好些人都知道,只是瞒着圣上,儿臣今日斗胆说了出来。”高祖气得脸有些发紫,但很快就变过来了。高祖想,太子、齐王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玩,侍妾成群,淫乱后宫没这必要,再说后宫一向照管严密,两人也没有什么机会下手。所谓“淫乱后宫”极有可能是李世民的诬告,此子和太子、齐王已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了。
李世民见父皇脸色缓和下来了,知道父皇不大相信这攻击的话。于是抛出最最关键的一招说:
“父皇若不信,儿臣可与太子、齐王三面对质!”
高祖眉头一皱,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诬告的话还敢当面对质,莫非真有此事?这可是天下第一家丑啊!高祖正在疑疑惑惑,大费思量时,早有预谋的李世民又抛出一个令高祖吃惊的消息:
“太子、齐王准备在六日大军出行那一天,在昆明池饯行时,伏壮士于帐下,害儿臣性命,还要坑杀为大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天策府僚属。”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世民和太子、齐王的关系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