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渐离被秦始皇施以“目霍”刑,就是用一种毒烟把人的双目薰瞎的刑罚。这是一种实际上比“黥(刺面)、劓(割去鼻、耳、舌)等刑罚更为残酷的刑罚。因为后天失明比刺面、失去鼻、耳、舌更加痛苦。赵高提议施以目霍刑,就是要高渐离既为自己的反秦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又要他失去反抗的能力,死心塌地为始皇击筑。
但是,对于高渐离来说,失明远没有赵高想像的那么痛苦。眼睛对他已不是那么重要,他不愿意去看秦宫里的一切。没有眼睛,他的心灵更加聪慧,他的头脑充满了更多的灵感。何况,目霍刑更增加了他对嬴政的仇恨,这种仇恨更坚定了他的复仇信念。这么多年流亡在外,他看到战祸没有了,百姓不再遭受战争之苦。嬴政的统一,毕竟给人们的生活一种稳定感。想想六国纷争,给天下人带来的只有无尽的战争灾难,这种想法曾经冲淡了他对嬴政的仇恨,也懈怠了他为荆轲、太子丹等复仇的信念。多少个日夜,他为这种矛盾心理折磨得食不甘味、寝不成眠。他为自己的苟且偷生感到耻辱,也为愧对荆轲在天之灵而痛苦。
现在,这种目霍刑使他心里重新燃起仇恨的怒火,坚定了复仇的信念。他在默默地作着准备。
高渐离做了大秦国的大乐府令,住进装饰典的乐府令官邸。他的周围整天围着一群大乐府的属官,就是入厕也有人侍候着。这些人几乎是众口一辞地奉承说:“大乐府令失去了眼睛,太令人同情。小人理应服侍好大人。”高渐离虽然没有了眼睛,但却心灵聪慧。他很清楚这些人都是派来监视自己的,必须与他们搞好关系,使他们放松警惕,就是使嬴政放松了对自己防范之心。因此,他总是十分感动地说:“你们不嫌弃本官是个瞎子,如此细心周到的照顾,实在令本官感动。”
侍奉者忙笑着说:“高先生是筑艺名家,连始皇帝陛下都受听先生击筑。小人们能够伺候先生,也感到荣幸。”
“蒙主上宽恩,赦免罪人的死罪。本官从此长留宫中,还要请各位多多照顾。”
“大人客气了。都是吃皇家饭的,咱们不相互照顾,还靠谁照顾。”高渐离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创作大秦国歌——《秦颂》的乐曲。他当然不会有嬴政那种君临天下,志得意满的豪情。他的灵感只能来自国破家亡的燕赵之地。双目失明,没有了外界事物的干扰,他的创伤意境竟然更上一层楼,创作出来的乐曲让属官听了,无不流下激动的泪水。
“各位对此曲有何意见?始皇帝陛下会满意么?”高渐离谦逊地问。“先生的乐曲,令人如听仙乐,似痴似醉。天下恐怕难以导出第二支这样的曲子。”一名属官感叹道。很多人也随声附和,表示同感。
也有表示异议的,一名乐丞说:“先生的筑艺自然无懈可击。可是,《秦颂》乃是国歌,应该多用宫、高音阶,以表示雄壮之势,可是,先生所用徵声太多,基调太低,不宜表现大秦的强盛和始皇陛下的千古功业。”
高渐离暗暗赞叹,这位乐丞不愧为行家里手,一语道破了乐曲的致命缺点。高渐离心里只有悲愤和仇恨,他的这种情绪被带进了《秦颂》的创作之中,作品自然多了一些悲壮、沉闷之气。可是,他不能把这种情绪告诉这些属官们。只得解释说:“阁下说的也有道理。可是,本官以为,《秦颂》既为国歌,就应该让它告诉后世子孙,开国的艰险,创业的艰难。让后人知道,有多少将士、仁臣为着帝国的创立,洒尽热血,抛却生命。帝国的创立,来之不易。后世子孙应该珍惜它,护卫它。”乐丞坚持说:“大人所言固然有理,可是下官看来,此曲太过低沉。始皇帝陛下那儿恐怕难以通过。”
高渐离知道无法说服对方,只好说道:“本官并无完全否定阁下高见的意思。此曲还是草创,还可多加修改。不管怎样,都要通过始皇陛下才行。”
“大人既如此说,下官当然无话可说。下官只想给大人一个忠告:始皇帝陛下不喜欢低沉的曲子,作为国歌,主上更不能容忍。大人好自为之吧!”
属官们散去了。高渐离回到卧室,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很清楚自己心里充满了悲怆与仇恨,不可能创作出嬴政满意的《秦颂》,除非自己特别开心的时候,暂时忘记心中的仇恨,才能创作出基调高昂的乐曲。可是,他能开心起来吗?
创作不出嬴政满意的《秦颂》,就无法接近嬴政。不能接近嬴政,就无法……。他的脑海里反复翻腾着这几句话,直至四更鼓响,才恍惚入梦。
华阳公主的性情越来越暴躁,动辄大发脾气,责骂下人,连最得宠的厮儿也挨了不少骂。宫里的妇女们都说公主变了一个人,完全不是那位体贴下人的温柔可爱的公主了。唯有厮儿最了解公主的心事,常常劝慰说:“奴婢知道,公主是为着高先生。可是,陛下有旨,不准公主再与高渐离见面。奴婢也没有办法。”
“可是,我要听高先生击筑,我不能离开他的筑音。”华阳公主难过地说。自从高渐离被带走,她就一直精神恍惚,仿佛丢失了她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高渐离的筑音似乎有无穷的魔力,总是在她耳边回响,在她眼前出现,挥之不去。
“厮儿,你能不能想办法让我见到高先生一面。”她已是不止一次地问过厮儿。
厮儿总是吓得连连摇手说:“你就饶了奴婢吧。上次的事,陛下差点要了奴婢的命,奴婢说什么也不敢了。”
经过几次失望之后,华阳公主横下心来,说道:“算了,你不去,我亲自去。就算父皇怪罪下来,由我一人承担。”厮儿见公主铁了心,只好说:“公主都豁出去了,奴婢还怕什么,就算丢了性命,也是报答公主的往日恩宠。”
“这才是我的好厮儿。”华阳公主难得地一笑。主仆乘上辇车,直奔大乐府令官邸。
守在大乐府令官邸门前的内侍们看见公主辇车来到,慌忙上前跪迎。华阳公主下了辇车步上石阶,说道:“请通报大乐府令,就说本宫前来拜会。”内侍慌忙答道:“请公主恕罪,奴才不能通报。因为陛下有令,不许高渐与外人相见。”
华阳公主柳眉倒竖,怒斥道:“难道本公主是外人么?”
“公主当然不是外人。可是,陛下有特旨,不准公主与高渐离相见。请公主不要为难奴才们。”
“我为难你们?”华阳公主悲愤地说,“高渐离现在是大乐府令,难道连出府的自由也没有吗?”
“这个……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旨行事,还望公主体谅下人的难处。”
华阳公主冷笑一声。
“本宫体谅你们,可是,有谁体谅本宫?厮儿,给我狠狠地打这些狗眼看人的奴才。”“奴婢遵命。”
厮儿夺过御者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脑地朝守门内侍就是一顿狠抽,疼得他们双手抱头,惨叫声不断。华阳公主冷笑着道:“说,放不放本宫去见大乐府令?”
几个内侍疼得龇牙咧嘴,苦着脸说:“公主就是打死奴才们,奴才们也不敢违旨呀!”“厮儿,给我往死里打!”
厮儿鞭子抽得更猛、更狠,几个内侍的脸上都添了几道血印,疼得满地打滚,惨叫声令人耳不忍闻。
厮儿打累了,手中的鞭子慢了下来。几个内侍还是不肯放华阳公主进去。厮儿也是下人,看了有些不忍,停下鞭子说:“公主,以奴婢之见,还是算了吧。他们也是奉旨行事,抗旨就要杀头。你就是真打死他们,他们也不敢放您进去。”
华阳公主想不到见高渐离竟如此艰难,内心增添了几分对父皇的不满。她只好转身上了辇车。
主仆坐在回程的辇车里,厮儿望着公主垂头丧气的样子,嘻笑道:“冒奴婢多嘴,不知公主是喜欢高先生的筑艺,还是喜欢高先生本人呢?”
华阳公主脸上一阴,没好气地骂道:“死丫头,竟敢故意取笑本公主,小心我撕烂你的臭嘴。”
“唉,难为公主一片痴情。高渐离真是艳福不浅呢。”厮儿故意逗弄她。
“看我撕你的臭嘴。”华阳公主娇叱一声,真的一把揪住了厮儿的嘴巴。
“公主饶命,厮儿不敢了。”厮慌忙求饶说,“厮儿有办法让你见到高先生。”
华阳公主立刻松了手,问:“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厮儿却捂着嘴巴叫道:“公主好狠心,厮儿嘴巴还痛呢。”
“都怪我不好,回头我给你搓澡。”这会儿主子讨好奴才了。“这还差不多,”厮儿卖足了关子说,“皇后不是也喜欢听高先生击筑么,公主只要……”
华阳公主恍然大悟,顿时喜上眉梢。一下抱住厮儿,高兴地笑道:“我的好厮儿,你真有办法。”
辇车驶进后宫,却不是回华阳公主府中,而是直奔齐皇后的宫中。齐皇后见始皇最宠爱的女儿来了,高兴得不得了。一边吩咐宫妇拿点心给华阳公主吃,一边嗔怪道:“皇儿,这些天都闷在宫里干什么呢,也不来看望母后,可别怪母后说你不孝顺喽。”
华阳公主给齐皇后叩头请安后,恭敬地说:“儿臣哪敢不孝敬母后,只不过儿臣这些天忙着练击筑,才没有过来给母后请安。”
齐皇后是个筑乐迷,一辈子最喜欢听筑,而且还会击筑。一听华阳公主说练筑,马上来了兴趣,问:“皇儿,击得如何?能否击奏一曲让母后一饱耳福。”华阳公主毫不谦虚,得意地笑道:“儿臣自以为很有长进。因为儿臣受过击筑大师高渐离的指点。”齐皇后听说过她把高渐离留在府里的事,还在始皇面前为她说过情,所以,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忙说:“皇儿既受过高手指点,筑艺一定大有长进。来呀,拿筑来,请公主击奏一曲。”
宫女立刻将一支新筑恭敬地放在华阳公主面前的几案上。华阳公主一点也不谦让,向齐皇后得意地一笑,说:“儿臣在母后面前献丑了。”
说完,玉手举起筑槌,击奏起高渐离专为她谱成的曲子——《高山流水》。
齐皇后听过华阳公主击筑,如是欣赏筑乐的高手,一下子就能听出今天公主的击筑技艺远非以往可比。数日不见,公主的击筑技艺竟达到一般专业乐师不能达到的水平,不愧受过高手的指点。“皇儿击筑,是母后今生除了高渐离之外听到的最好的筑乐。皇儿以后要常来击筑给母后听。”齐皇后赞叹道。华阳公主却谦虚起来,摇头说:“儿臣当然可以天天为母后击筑,只是儿臣的这点筑艺,恐怕要不多久母后就听厌了,要是有高渐离在,母后就会百听不厌的。”齐皇后笑道:“皇儿尽说傻话。高渐离现在是大乐府令,他要创作国歌《秦颂》,还要教练宫厅乐队,哪能天天击筑给母后听。”华阳公主却道:“虽然大乐府令不能天天击筑给母后听。可是,母后只听一次,就是偶尔请高先生来后宫一次,也不为过。”
齐皇后看着她狡黠的笑容,似有所悟,嗔骂道:“鬼丫头,你自己想听高渐离击筑,何必非来骗母后!”华阳公主求道:“儿臣当然也想听高先生击筑,求母后请高先生来一次么。”一边说,一边走到齐皇后身边,苦苦哀求。
齐皇后不忍拒绝,何况她也是筑迷,筑乐大师击筑对她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她沉思一会儿,说道:“母后就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