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作出欢喜的表情,去拥抱那只木偶。
跟着你,总有机会可以杀掉你……或者,从姐姐那里、夺走你。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声暗怀心思、跟着傀儡师往苍梧之渊继续赶路的时候,身侧游弋的 白色森林瞬忽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时,她听到地底传来闷闷的警告。
他们此刻已经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椤林,就在那一瞬间,苏摩一抬手、一个回肘就将踏出林子的她挡了回去!幽凰猝及不妨,痛得哼了一声,却发觉苏摩同时将手一挥、身侧立刻结起了雾气般的屏障。
怎么了?鸟灵也感觉到了一股强大力量的迅速通过头顶上空,诧异的抬头。
“征天军团?!”那一瞬间、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机械,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
然而苏摩看了她一眼,随即加强了结界、干脆将声音也封闭起来。
咦,这是想保护她么?幽凰忽然觉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种种压不住地涌上心头,那种迷乱狂欢的极乐,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的一百多年里、都是从未体验过的。仿佛初经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开了另一扇乐园的门。
那一瞬间,她才知道生于世间、竟然有这样微妙极乐的滋味,顺带着、对面前这个傀儡师也有了微妙的改观。那种情绪是只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轻贱,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狂热和欢欣。
她从来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会失身于一个鲛人——那从来都是空桑奴隶的卑贱鲛人!
一念及此、内心便有一种隐秘的颤栗。
纯粹靠着怨恨维系着的灵体里,忽然有奇异的波动。
姐姐、姐姐当年也和这个鲛人做过这样的事吧?……所以不能当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从高入云霄的白塔顶,一跃而下?
胡思乱想的一刹、鸟灵女童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起了激烈的变化。
女萝全缩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迹。那一瞬间、巨大的阴影平移着通过了上空,呼啸的气流卷过上空,九嶷山麓的树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波波漾开。
那一支闪电般移动的编队前列、赫然有一辆体积超过同类一倍的机械,色做赤玄两色,一翅红色一翅黑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那庞大的机械移动速度极快、竟是一路带领着风隼编队直奔北方尽头而去。
“比翼鸟?”幽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们……出动了比翼鸟?!”
沧流帝国建国将近百年,征天军团建军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动的比翼鸟座架、却不过区区五架,一般只有十巫级别的元老才可以动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帅操纵首架比翼鸟,远征北荒平叛,此后帝都从未派出过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虽然以前曾和沧流帝国军地交过手,鸟灵们始终没见识过这种传说中的可怕机械,然而仅风隼的攻击力、已经让幽凰刻骨难忘。
如今,他们居然出动了比翼鸟?!
——是预知了苏摩一行的到来,所以要去苍梧之渊戒严?
那一瞬间,满心憎恨的鸟灵也有了微微的畏缩——毕竟还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性,虽有着偏执的恨意,然而也有着娇生惯养带来的畏惧和退缩。
“是比翼鸟啊……”她有些无措地转头看着傀儡师,语气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无主和求询,“他们去了九嶷了!我们、我们还要去苍梧之渊么?”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军队呼啸去远,苏摩撤了结界,想也不想,“走吧。”
幽凰缩了一下翅膀,嗫嚅:“可……可去苍梧之渊不是自投罗网?你一个人打的过比翼鸟么?何况还有那么大一支军队!”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仅仅过了一夜、她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如此微妙的转变,有抱怨、更有担忧。
然而她的话还没结束,傀儡师已经自顾自带着阿诺走远了。
地底下细细簌簌的,是那些女萝们潜行跟上的声音。幽凰站在桫椤树林里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咬牙,拍打着翅膀跟了上去。哪怕前面有危险,她还是想跟着他。
“上次苍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这次出动的是玄天部?”仿佛在潜心默算着什么,傀儡师一边走,一边沉吟,根本没有顾到身侧鸟灵有无跟上,只是凝神望着虚空某一处,喃喃,“那么说来……来的是和云焕军中齐名的飞廉少将?帝国双璧么?”
然而他立即微微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飞廉的军衔、还无法操纵比翼鸟座架——那么,方才比翼鸟里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哪一位?巫礼?巫即?巫抵?”
但所有靠着幻力的推算,一旦抵达和十巫相关的外延、就完全阻断,无法进一步深入。
——他的力量和十巫还处于相同的位面上,所以无法预测。
“那么,飞廉如今又在哪里?”傀儡师眼睛再度阖起,开始用幻力进行急速的逆算,很快便吐出了一口气,微微蹙眉,喃喃,“原来还在康平郡?……那么,应该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从而遇上了空桑那一行人了吧。云焕?……在砂之国?又是为何?”
“你是说谁啊?”幽凰听了这许久,忽然听到故国的名字,忍不住诧然插话——桃源郡里,她只在火场上和苏摩白璎打了个照面,根本还不知道最新的动向,此刻一听空桑两字,震惊,“你说征天军团是来找空桑人的?可是剩下的空桑人不都躲到水下的无色城了么?怎么回事?”
苏摩的默算被她打断,一瞬间忽然爆发出难以压制的怒意,霍然挥手:“滚开!”
随着怒斥、银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幽凰惊惧之下后退,堪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指环,肩头长羽有六七根被齐刷刷的切断。女童抚摩着珍爱的羽翼,脸色刷白。
傀儡师已然没有耐心:“够了,你回去。”
怀里的偶人咔哒一下抬头,仿佛要劝说什么,然而苏摩不容它发话便径自转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傀儡师弃如鄙履地离去。
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巨大荒谬感包围了自己,耳边轰然响起刺耳的嘲笑声——自作多情啊。原来,这个鲛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半分!尽管他曾来要求她同路、尽管他们曾结伴走过数千里的旅途,尽管在昨夜他们还在一起恣意欢乐,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合为一体——但这一切,原来并不曾在这个鲛人心里留下半分影子。
这算什么?这个卑贱的鲛人,居然敢这样对待她、高贵的白麟郡主!
她忘记了百年前,这个鲛人早已这样对待过另一个白族郡主,鸟灵只觉得狂怒和杀意如潮卷来,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间支支立起。她的眼睛转为血红色,绞动着双手,九子铃发出了阵阵摄魂夺魄的声音。
应该是迅速觉察到了背后的杀气,傀儡师的脚步微微一缓,然而始终没有回头,就这样带着阿诺扬长远去。地底下的女萝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同行者霍然间显露的杀气,发出了不安的骚动,瞬间有无数支雪白藤蔓从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错缠绕、结成了一道藩篱,阻拦在她面前,虎视眈眈。
幽凰绞着双手,直到皮肤从苍白变得血红,脸色极其可怖,然而终究压住了内心的狂怒和憎恨,只看着傀儡师远去、并不曾贸然出手。
苏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然后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萝缩回了地面,迅速潜行离去。
幽凰站在苍梧郡密林的边缘,交握着双手,伫立良久。
巨大的翅膀在她身后霍然展开、一阵旋风过,鸟灵展翅飞上半空,狠厉的声音响彻了整片森林:“卑贱的鲛人,你到底有没有心肝啊!苏摩,你等着!”
已经走出密林的傀儡师仰起头来,不做声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赶路。
怀里的偶人怒目而视,嘴巴开阖,似乎大声抗议着鸟灵女童的离去,然而苏摩一把将它的头按到了自己怀里,不让这个小东西继续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喜欢那个鬼东西……不过确实不能再带着她了。”
顿了顿,傀儡师望着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渊,冷然:“这小鬼不比它姐姐——凭它那点德行、到了苍梧之渊,除了送死之外,毫无益处。不如早早打发回去。”
脸被摁到衣襟里,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然而那一刻、阿诺的脸上,确确实实是闪过了一种莫测的表情,小手揪紧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开。
鸟灵那一阵当空厉叱、响彻了整片九嶷山麓。
苍梧之渊对面的巨大神坛上,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云一样的阴影,狂风在耳边呼啸,军队随之足踏飞索降落——九嶷人从未看到过如此强大的军队,一时间都怔在了原地。
只有九嶷王长长松口气:玄天部的人手已经到来,巫抵大人甚至亲自驾驶着比翼鸟前来助阵,那么这一次虽然空桑人试图卷土重来、夺取王陵里的六合封印,也没有多少好担心的了。
然而,听得风里传来的那一句厉叱,前来迎接帝都贵客的九嶷王,脸色却瞬间变了!
苏摩!
这个当空炸响的名字仿佛一支呼啸响箭、洞穿了他心里某一处,让他惊得如噩梦初醒。
苏摩!……这个已经极其遥远的名字,霍然仿佛从记忆的血池里血淋淋浮出,提醒他当年的种种。那个双目失明的盲人鲛童、就带着那样让人心寒的笑容站在了他面前——这是个绝不简单的孩子。经历了那么多苦难,在接下这一卑贱屈辱的任务时,居然能将憎恨和杀意完全隐藏,只是那样对什么都毫不在意地笑?
在从作坊里买下这个双目失明的鲛人孩子时,看着绝美脸上那一双无神冷笑的眼睛,他就在心里这样一咯噔。
所以在将那个叫苏摩的孩子派上伽蓝白塔神殿时,他就在心里做了决定——无论此次计划是否成功,事后这个鲛人孩子必须除去!不然,可能真的会成为倾覆天下的魔物吧?
此外别的事情都容易——虽然白王寥宠爱长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璎无法立妃、幼女白麟成为妃子白族也绝不会因此两族撕破脸。再加上胞妹青玟好歹是白王妃,在夫家和母族之间多加斡旋,转立白麟也不是难事。
然而,即使是深谋远虑的青王、也没有料到接着事情会急转直下——
皇太子真岚居然会回护污名已著的太子妃,坚持立那个不洁的女子为妃;
而那个一直安静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义无返顾地从万丈白塔上纵身一跃而下!
一切恶化到了无以挽回。
在看到太子妃飞身跃下时,他第一反应、便是要杀了那个鲛童灭口。
但事情再一次转变得出乎他意料:尽管怒气冲天,然而皇太子真岚居然真的如约释放了那个引起如此大祸的鲛童,只是将其驱逐出了云荒。
“放心,我守住了秘密。”
在被驱逐前,他几次试图暗杀那个鲛童,却被其一一识破。在被押解离开云荒的时候,那个鲛人孩子忽地立足,转身微笑着,对他低语:“空桑有你这样的王,真是福气啊……继续努力去抓住你的权杖吧!你还有大把机会呢……”
那双自行刺瞎的眼里,发出的诡异而恶毒的光,震慑了弄权的藩王。
那个卑贱的鲛人孩子……到底心里都想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