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路已然快走到了尽头。
他一贯做事深谋远虑,对于身后事早已开始打算。唯一放心不下的,是痴呆的疯母。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一旦死去,母亲的精神会受到怎样的打击。而如今咬牙收爪、虎视眈眈的族人们又会怎样对待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
九叔年事已高,担不起长久照顾母亲的重任,而族里,更无一人可以相托。
思前想后,他迟迟不能做决定。
每当面对着痴呆的母亲,听着她反复喃喃着哥哥和他的名字,音格尔心里就出现了一种恍惚:如果……如果哥哥还活着就好了。无论如何,他会代替自己照顾好母亲吧?
那个自幼健康英武的哥哥,曾经是他儿时的偶像。记忆中,清格勒也是非常爱母亲的,每次来乌兰沙海的铜宫时,都要给母亲带来精心挑选的礼物:有时候是一条狐皮领子,有时候是一束雪原红棘花——
可是,母亲把大半的关注都给予了最小的儿子,对长子反而冷落。
长大后回想,作为族中的世子,独占着父母的关爱和无限的财富,从小,自己的确从哥哥身上夺走了很多东西。所以,难怪清格勒会恨他吧。
随着成长,他慢慢懂得。曾经绝望的心随着理解而宽容,融解了十年前沉积的恨意。
他开始探询哥哥的下落,试图将兄长的遗骸从不见天日的王陵地底带出——在他们部落的传说里,一个人死后如果不把血肉交给萨朗鹰啄食,灵魂就无法返回天上。
然而,在他探询的时候,族里的女巫却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清格勒或许还活着!
因为他宿命里对应的那颗星辰虽然黯淡,却始终未曾坠落。
“在六合的某一处,”老女巫干枯的手指拨着算筹,低哑,“介于生与死之间。”
——介于生与死之间?
那一瞬间他想起了那些被女萝附身成为枯骨、却无法死去的盗宝者,不由得全身寒冷。清格勒在黑暗没有一丝光亮的地底,是否也遭受着同样生死不能的痛苦?
那个刹那,他忽然有了决定:如果清格勒还活着,那么他在死去前一定要将他救出,让哥哥来代替自己的一切:领袖族人,照顾母亲。
因为不方便对族人说出真正的意图,他便借口成为卡洛蒙族长必须具备两大神器,而黄泉谱被清格勒带走,所以必须要从九嶷的地底下将其找回。
于是,他开始谋划,做着一系列的准备,终于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带领精英们来到了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陵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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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在密室内,望着架起的那一道索桥,神思却逃逸出去很远。
音格尔机械地咀嚼着食物,直到肠胃不再饥饿地蠕动,才放下了食物——这么多年来,饮食对他来说只为了延续生命,一切奢华享受他都毫无热情。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保护那个疯癫的母亲,让她丰衣足食,不被任何人欺负。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之火已然快要熄灭了。
他不敢想象在他死了之后,母亲又会被怎样对待,所以,他心底才萌生了寻找清格勒的念头。
怀里的魂引忽然又跳了一下,发出喀嚓的轻响。
音格尔一震,迅速掏出神器,看着金针笔直地指向第二玄室深处。
“我们走。”抛下了吃到一半的东西,少年站直了身子,翻身一掠,便上了索道。
“是!”下属们轰然回应,只有九叔眼里闪过担忧的光。
“少主,你要小心身体……这一路下来,我怕没到最后那个密室,你就……”白发苍苍的老人身手却依然矫健,紧跟在音格尔身后,低声叹息,顿了顿,又摇摇头,“何况,女巫的话怎么能全信——九嶷笼罩着强大的结界,族里女巫的力量,也是达不到这里的,又如何预测?那个死老婆子,定然在骗你。”
“胡说!”音格尔脸色一沉,提高声音,第一次对这个长辈毫不客气。
看到身后那些盗宝者都投来诧异的眼神,他立刻不再说话,走了几步后压低了声音:“我出来时经过叶城,便去求巫罗占了一卦,他说——清格勒还活着。”
“巫罗?”九叔止不住诧异,知道那是沧流帝国的十巫之一,如今云荒大陆上法力最高的几个人之一,传说中他的力量已经接近于神。
卡洛蒙世家近百年来和巫罗过从甚密——这,他也是知道的。
自从空桑覆灭后,云荒改朝换代,盗宝者一开始以为从此能再无顾忌地“工作”,公然结队进入九嶷郡——然而,很快就受到了铁腕的帝国军队的狙击,损失惨重。后来,卡洛蒙世家终于找到了解决的方法:金钱。
他们动用巨资,贿赂了十巫中最爱财的巫罗,才取得了帝国对他们继续洗劫前朝古墓的默许。从此后,盗宝者的“成果”每年都有相当一部分流向帝都,落入了十巫的囊中。
然而,九叔没有想到,音格尔居然为了求证清格勒是否真的活着这个问题,去惊动了巫罗大人。
“请动巫罗,又花了不少钱吧……”对于十巫的判断无法置疑,九叔只好嘀咕,无奈地摇头,“何必呢……清格勒那个家伙,活该被关在地宫里!你又为什么……”
话音未落,就看到音格尔冰冷的眼神扫过来,老人噤口不言,暗自叹息。
“为了我娘。”音格尔在索道上疾步走着,一脚踏入了第二玄室。
同时,留下了短短四个字。
在进入室内前,少年忽地侧头,对着长者低声:“九叔,我就要死了。”
这一瞬间,他的眼里,隐隐有泪光。
老人忽然呆住。看着音格尔毫不犹豫地走入了金光璀璨的第二玄室,久久不能回答。
这个才十八岁的少年,却有着三十八岁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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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入第二玄室的一瞬,镇定如音格尔,都脱口低低惊呼了一声,瞬间忘记了正在和九叔交谈的话题,手指瞬间扣紧了刀柄。
然后,忽然间又松了口气,缓缓垂下手。
——是假的。
那两只守在门口的巨大金色魔兽,只是栩栩如生的雕像而已。形如猎犬,四肢和鼻梁修长,轻捷迅猛。金毛垂地,眼睛却是紫色的,低着头做出欲扑的姿式,全身肌肉蓄力。
在音格尔踏入玄室的一瞬间,看到门口一对这种姿态的魔兽,不由立刻握紧了刀。
然而,旋即就发现这两只魔兽是被固定在基座上的,鼻翼僵硬,并无气息。再细细看去,那魔兽的全身金毛沉甸甸下垂,竟是纯金一丝丝雕刻而成。
“狻猊!纯金的狻猊!”盗宝者中有人脱口叫了起来,惊喜交加。
那样巨大的金雕,一尊就有上千斤重吧?解开成块带回,足够几生几世享用。就算不要金子,这魔兽眼眶里镶嵌的紫灵石比凝碧珠更珍贵,一颗便值半座城池。
“天啊……”索道上的盗宝者都已经走到了门口,看到了第二玄室内的情形:
四壁上全部是纯金打造的柜子,一直到顶!
金柜上镶嵌有各类宝石,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四面墙壁上,一面是通往下一个玄室的门,而其他三面上则各有一个神龛,供奉着云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女神们位于九天之上,背后生出洁白的双翅,比翼鸟在她们身侧翻飞。
三女神的绘像栩栩如生,用金粉和珍珠描绘而成,真人般大小。
而神像四周,更有珠宝不计其数。
“别动!”其中一个盗宝者的手情不自禁地伸出,想去触摸那些见所未见的珍宝,却得到了严厉的呵斥,一惊缩手。
音格尔站在玄室中央,面色严肃,隐隐苍白。
玄室中央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白玉台,罩着水晶罩,晶光流动,写满了朱红色的繁复咒语——设置在第二玄室的封印,由云荒三女神守护着,涂着用鲜血绘制的符咒,显然要比享殿里的烛阴封印更高一等。
然而,水晶罩中却空无一物。
音格尔脸色微微一变,却忍住了没有失声——这个封印里的魔物,已经走脱了?!
“巴鲁,我哥哥,当年被困在了哪里?”他转过头去,有些急切的问那位大汉——这也是当年清格勒一行中仅剩的几个幸存者之一,“是在这里附近么?”
“不,不。不是这里,”巴鲁显然也被眼前的瑰丽景色镇住了,结结巴巴地搓着巨手,“我们当初走的似乎不是这条路……那条路上什么都没有!如果走的是这条路,半路看到这样的宝贝,我们早就返回了……才不会一直往里闯。”
“一直往里……”音格尔喃喃重复,“是到了最深处的密室了么?”
“我只记得经过了三个玄室,清格勒说可能走错了,于是我们开始挖掘地道,横向穿越墓室,最后来到了一扇定时会落下的闸门前……”巴鲁极力回忆,显然十年的时间让回忆有些模糊了,“那个房间里一片漆黑,连火把也照不亮!——我们知道是到了空桑帝王的寝陵了:因为只有在帝王的墓室,才会出现这种‘纯黑’的景象。”
“可当时我们匆促而来,没有带上执灯者,清格勒便摸黑先进去探路,让我们在外面等着。”顿了顿,巴鲁叹了口气:“但他进去了就没能再出来……”
“第四个玄室……纯黑的阴界么?”音格尔喃喃,忽然声音转严厉,“大家谁都不许碰这里的东西!等我们找回黄泉谱,返回时再带走,现在大家随我进入下一个玄室!”
“是……”盗宝者们的眼神在珠宝上逡巡,回答的声音已然不再斩钉截铁。
“走吧,”莫离对着闪闪低语,“跟在我后头,踩着我的脚印往前走,小心一些。”
“恩……”闪闪点点头,紧跟着这个魁梧的西荒人。
莫离却是循着音格尔的脚印往前走的,步步都警惕。
音格尔脸色沉静苍白,一步一步往前,注意着脚下落地处的声响,生怕一不小心触动了机簧。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但是他的神色却越发沉重起来——有煞气!
在这个地底下百尺深的迷宫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危机感在悄悄迫近。
怀里的金色罗盘发出了轻微的咔咔声,魂引的指针在激烈地跳动,直指第三玄室的方向,魂引如此反应,说明有一股惊人的魂魄灵力在不远的前方凝聚不散!
他的眼睛,看向第三玄室的方向。
第三玄室的门是大敞着的,长长的走道上没有灯,只零星镶嵌着一些明珠,光芒幽然。从第二玄室看过去,第三玄室就仿佛一个空洞的眼眶,里面没有任何表情,深不见底。
那里有什么?那里的背后,就是寝陵密室么?
音格尔的手握紧了短刀长索,悄悄竖起手指,示意身侧下属戒备,准备自己出去探路。
“咯咯……”忽然间,在这个空旷的墓室里,听到了一阵轻微的笑声。
那个笑声是介于孩子和少年之间的,轻快中透出诡异——明明是在极远的地方,可每个人听来却近如耳语。
那样的笑声让一行盗宝者都悚然一惊,心中登时有一层层凉意涌起。连那几个暗地里忍不住对珠宝动手动脚的盗宝者,都被吓得停住了举动,茫然四顾。
闪闪吓得哆嗦,抓紧了莫离的袖子,躲到他身后。
“大家小心。”九叔低声提醒,“原地不要动。”
就在一句话之间,陵墓深处又传来了一阵啪嗒啪嗒的跑动声,由近及远,仿佛有一个人在用尽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