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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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白雀神龟-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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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从我乳母的手中接过了我,楚叶不敢拦他。我扑腾着挣扎,感觉到了他的敌意和仇恨。
  “这是个灾星。”他咬着牙说,“他来干什么,还是死了干净。”
  我感觉到腋下的手指如铁圈般越箍越紧,压榨得我喘不过气,发不出声来。
  我看见他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另一只眼睛的位置上则是一道张扬狰狞的刀痕。
  愤虢侯生下来就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他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到瀛海之畔游猎,愤虢侯虽然年幼,目睹草舞万里,兽走鹰飞,不禁心有所感。
  父亲手下一名东陆来的清客诌了口诗取笑他说:
  瀛海入云去,
  两岸夹苍茫。
  乌角无咽声,
  铁甲有萧寒。
  狂草悲万里,
  王侯心下伤。
  二子目流泪,
  一行。
  前山王瀛台檀灭身边围着的众人哈哈大笑,愤虢侯却勃然大怒。他拔出腰带上的匕首,一刀扎在自己盲了的左眼上,鲜血泉涌而出。他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名清客道:“这一行,算眼泪吗?”
  我父亲前山王瀛台檀灭为人更是严谨小心,我二哥这刚猛暴烈的性情便不为人所喜,加上他的身世蹊跷,父亲从此待他更薄,但愤虢侯我行我素,整日里与一群大小相当的小厮伴当舞枪弄棍,在白梨城中横冲直撞,素来无人敢挫他颜色。
  此时楚叶张惶无措,她既不敢拦阻性如烈火的二公子,又不能眼看着我死于此刻,于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咚咚有声。
  愤虢侯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乳娘,又看了看我,手上一松,笑道:“你磕头干什么——哈哈,我瀛台白还真能杀死一个连牙齿都没长出来的乳儿不成。”
  他仰天长笑,那笑声苍凉悲戚,如同百里之外对月长啸的狼声,这一生都镌刻在我的脑海中。瀛台白的身世始终都是一个谜。他们说他是铁狼王的儿子,而不是前山王的亲生儿子。
  那个夜晚,他低头俯在我的耳边,用火热的充满威胁的口吻说道:“也许等你再长大一点点,我们再来算这一笔帐,没有人会知道……”
  我这一生头一次放声哭嚎,我的哭声如同肆无忌惮的山洪一样汹涌澎湃。窗外有无数的鸟扑啦啦地拍翅飞去。
  “好。”瀛台白赞许地夸了一声,“有我们瀛台儿郎的模样。”
  他把我抛还给乳娘,推门而出。我看见他跨上一匹黑马,穿过漫天而落的花瓣,渐渐远去。虽然是在园里,那马儿跳腾决荡,便如飞驰在战场上一般,在花雨的尽头,他拔刀挥舞,然后哐啷一声纳刀入了鞘。
  只有到了二十五年后,我踏入东陆的万年帝都天启城的时候,才明白白梨城的堪离宫石殿是多么的简陋,草原人再怎么用心地去摹仿和营造,都无法与东陆根深蒂固金碧辉煌的三千年风骚相比拟。然而堪离宫已经成了瀚州的传说,它那高翘的檐角,勾回的斗拱,严正的云玉台阶,已经隐隐有了东陆天启城宫殿的大模样;还有它的园林,那些低回曲折的廊道,临水亲山的亭台阁榭,山石林泉,香草花树,无不体现着堪离宫想要慢慢变得七窍玲珑的决心,假以时日,它们会成长熟巧的。不过它们已经没有时间啦。
  白梨城的城墙是用一尺长半尺宽五寸厚的大墁砖垒砌而成的。大墁砖用紫泥调砂烧制而成,砂粒隐现,练朴大度,寓刚挺于巧丽之中。用这样的砖砌起来的墙清丽秀美,它太漂亮了,所以不适合用来承受兵火,它只适合用来承接月光的映照。草原上的人都叫它“半月城”。
  其他的草原人也修建城市,他们的逊王阿堪提用了三年的时间修建了北都城,北都城址呈东西窄、南北宽的长方形。它巍巍耸立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上,以自己的八门去连接八方的道路。七个大部落,青阳、阳河、朔北、澜马、沙池、九煵、真颜,无论谁占有了这座城市,就把四处征掠来的顽民迁到这里,又驻扎了八师的军队防守,每师二千五百人。瀚州草原人称北都是“中天下”,说它位居天下的中央,从这里向四面八方征伐都很方便,而其他的几百个小部落却无法对这高墙深垒的后方形成威胁。
  不加雕琢的城墙陡峻如刀,堆堞层摞,高耸的羊马墙,藏匿各处的屯兵洞,深高的护城壕沟,让北都展现出野兽般的峥嵘筋肉,北都城就是一座交战的要塞,屯兵的堡垒。他们不喜欢其他小部落也修建自己的城,这也许就是青阳引兵东侵的理由。白梨败给北都,其实是精巧古雅败给雄浑高峻,细腻温婉败给腾挪杀气,大海败给草原,明月败给谷玄。五代瀛棘王意图以文化之道治统瀚州的梦想就在这一战中败了。
  如今新任瀛棘王求降的特使已经派出,在通往西凉关青阳大营的路上飞奔。那一天早上,他们让楚叶把我抱到昭德殿上,我的五位兄长都已经站在了那儿。前山王——现在成了瀛棘王,端坐在高高的黑楠木宝座上。他问面前的六个儿子说:“你们谁愿意到青阳去做质子?”
  他坐的黑楠木王椅极其精细光华,攀附满盘绕的龙云纹,那楠木是黑色的,比铁还要沉重,漆色如玉,放出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据说这把椅子是当年最伟大的阎浮提王瀛台魏巨到东陆时,从天启城搬回来的座椅,自白梨城树起来的那一天,它就立在瀛棘的宫里了,它是瀛棘王权威的象征。
  此刻瀛棘王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容却憔悴得吓人,再没有了百万军中挥戈立马的气概。他那滚烫的目光扫过谁的脸,谁就低下了头。他的兄弟昆天王也将脸埋藏到阴影里。
  瀛棘王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就看着瀛台白愤虢侯,叫他的小名道:“浑六勒,你说。”
  瀛台白头也不抬:“宁死不从。”
  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敢与我父王这么说话了。瀛棘王也不着恼,他搓着手中一根虎蛟皮拧成的马鞭,看着窗外纷纷扬扬映照着西山的夏雪,沉思着说:“如果天气晴了,现在该是瀛海放马的大好时候呢。”
  太平侯瀛台询就站了出来,他是瀛棘王的长子,长得神清目秀,风姿端雅,在瀛棘王诸子中最是坚毅大度。他看了看周围沉默的弟弟们,就道:“那就我去吧。”
  瀛棘王摸着马鞭,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如果是别人去,我不放心;如果是浑六勒去,那就会杀了人再逃回来。”
  太平侯也没再说什么。他跪了下来,朝殿堂上面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就要走出去。
  我父亲叫道:“太平。” 太平侯站住了。
  瀛棘王沉默了很久,说道:“早晚会有一战。若得着机会,就跑吧。”
  “是。”太平侯恭敬地回答说。
  “是个屁,” 瀛台白的怒气突然像旋风一样盛满了整个殿堂,“这样的屁话你也说是吗?青阳人又不是傻子,既然是当质子,又开了战,怎么还跑得回来——父亲,白梨城还能募到三万死士,何不放手一搏?”
  “浑六勒!”瀛棘王猛喝了一声,杀气如同山岳一样压了下来。就连愤虢侯瀛台白这会儿也不敢和瀛棘王的威严相抗衡。
  瀛棘王抬起头来,脸上肌肉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望着瀛台询的背影离开,直到被曲折迂回的围廊遮蔽住,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喜欢这个儿子,其他各子都还年幼,只有这个儿子随着前山王东征西讨,辅佐军政,立下了许多功劳。瀛棘历来学东陆规矩,将世子位传给长子而不是幼子。若是没有变故,太平侯便是下一任的前山王。然而此时瀛台檀灭变成了瀛棘王,手中握着白梨城所有的权力,我不能说,那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也不能说,在他带领瀛棘七姓氏族南征北战,打下大半江山的时候,在他手刃二兄,力护大哥登上宝座的时候,他会什么都没想过。
  瀛台檀灭终于坐上了昭德殿的楠木大椅,他最喜爱的儿子太平侯也同时踏上了一条死亡之路,这是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吗?
  他转过头了看到了楚叶,看到了她怀里睡眼朦胧的我。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
  在感受到瀛台白的威胁之时,我以哭声为武器击败了那只愤怒的狮子。除此之外,我始终都不哭。楚叶把乳头塞到我嘴里的时候,我就抓紧时间大口吞咽白色的生命之汁,她把乳头拿开时,我就缩在白狐狸的毛皮里鼾然而睡。没有什么东西,不论是那些愁云惨淡的脸,还是震动房宇的哭声,可以打乱我的起居行止。那天楚叶抱我在殿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黑亮的画眉鸟,它歇在殿外的秃山石上,唱了个没完没了。我笑靥如花。瀛棘王也看到了我没心没肺的微笑。
  “你,就叫长乐吧。”
  “长久的快乐,比什么都紧要啊。”他说。
  我皱了下眉头看了看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决定不理会他,于是撒了一泡快乐的尿,呼呼地睡着了。
  我还是没有名字,长乐是我的封号,那一天以后,我就变成长乐侯了。
  书记官长孙鸿卢的《瀛棘国录》中记载得很简单:
  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询赴北都为质,青阳部冠军将军吕光纵千甲兵入城。
  这些史官总是喜欢言简意赅,让后来的读者再去平淡的文字里寻找掩埋的血。
  实际上那一天的风很大,搅起漫天的尘土。吕光骑在马上,在大风营的护卫下径入白梨城。路过秀美如虹的城墙时,他感叹了一声。有人从城门上跳下,把头颅摔碎在他的马前。当血溅在他的脸上时,吕光有几分恼怒,不过他用手指轻叩他的绿鲨皮刀鞘,把他的愤怒用另一种顾虑给抵消了。他确实有几分担心,青阳王开出的条件就藏在他的怀里,他不太相信瀛棘人会接受这份诏书。瀛棘部虽然已无可战之兵,但若作濒死一击,那便是一场麻烦。他带入城中的一千甲兵,势必落入这只垂死的猛兽口中。
  重甲的脚步踏碎了瀚州最著名的庭院中的黄花,他们列兵前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吕光在昭德殿下展开一张蚕纸,宣读了那些极其苛刻的条件:其一,瀛棘部自此之后称臣纳贡,瀛棘王须称青阳王为父;其二,三月内征集战马三万匹牛羊三十万头,进献至青阳大帐;其三,拆除白梨城,瀛棘部迁庭于北荒;其四,自一等侯以下,瀛棘部十五岁上五十岁下的男子,皆徙往瀚州西部的寒风谷,随军西征。
  瀛棘王的眼睛都不瞬一下,可他身边的护卫惊吓得连手中的铁枪都滑落在了地上。这是亡族之约啊。
  那时节,青阳部正陷入到一场与生活在西部蛮荒的夸父间的胶着战争中,他们需要兵丁去攻击那些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巨人。寒风谷离此关山万里,遥不可及,八万瀛棘男子这番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消息像恐怖的野火一样席卷过整个瀛棘原,那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无数亲人的庶民们在族里数名蓍老的带领下,聚集到了宫门前。我们要亡族了。要亡族了。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带走,我们的部族就要灭亡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想要活下去啊。他们哭着,喊着,眼巴巴地向城楼上望着。
  “大君。”一名紧跟着父亲、年纪已经很大了的侍卫忧心忡忡地提醒他说。他的胸甲上描画着一只金色的猛狮,标明了他的叶护勇士身份。宫墙四面影影绰绰地站满了青阳的士兵。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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