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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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白雀神龟-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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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城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他身处这座荒芜的冰原上,为什么他还要费劲心机地想要篡取它呢?瀛台寒回扶住自己的额头,这个执著的念头就像一把钝刀刺入他的脑中。他挣扎着举起手中的刀,咧开嘴哈哈地笑了出声。我想不出来,我想不出来。如果我赢了,还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吗?
  我五叔父看着两名白胡子那颜立马丘顶,举刀大呼,上千的轻骑越过他们的身影,如同一阵风变得越来越大,越过已经被踩得乱糟糟的雪地,突入他的后阵中,砍瓜切菜一般砍杀毫无防护的弓箭手队中。
  他看着铁勒延陀的狼骑兵结成了一支支小队,就如同一堵堵铜壁铁墙,在雪野间来回扫荡,将残余的重骑兵破碎的尸体踏在脚下。
  他看着埋伏在两侧山崖上的弩手放完那些死亡的翎箭,一起收弩抽刀,翻身上马,合着轰轰的鼓声冲杀了下来。
  他睁大白茫茫的双眼麻木地看着这一切。铁勒延陀和瀛棘的联军,就如同铁砧和铁锤,将他合在中央,他已经无处可逃啦。
  虎弓手达喀眼见身边的伙伴一个个死在眼前,扔了手中的铁弓,扭头要逃,却被雪地里冲过来一骑迎面截住,马上一员小将冷冷地道:“还记得我吗?”达喀张皇地抬起头来,一抹锋刃倏地在他眼眶中变得巨大无比。
  我三哥瀛台合一刀切开了那名粗笨的七曲虎弓的咽喉,看着他大张着眼睛,捂住黑血喷涌而出的脖子,一跤跌在雪地上。他带马前冲,身后跟着贺拔部的精兵,一阵风似的穿过跑得乱糟糟的七曲弓兵中,如同一把梳子篦入蓬乱的羊毛中。这拨贺拔部的精兵背上都背着水滴状的骑兵旁牌,使用长有六尺的陌刀,挥舞起来,如同一团白光,交错而过的人马全都被那团白光碾成碎片。
  瀛台合正杀得高兴,突然当的一声,长刀与一人的兵刃相撞,瀛台合只觉刀身震动不已,嗡嗡之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他抬眼一看,原来已与带着弓兵从两侧山崖上冲下来的赤蛮撞在了一起。
  赤蛮嘴角一翘,手腕一转,将瀛台合的刀弹了回去,扯着嗓子喊道:“快意侯许久不见,刀术精进不少啊。”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声,摸了摸酸痛的右臂膀,也不招呼,策马斜向里又冲了出去。
  此时铁勒延陀的大旗如同红色的怒火,被风卷着冲了过来,昆天王的中军尚且有数百长戟武士,密密地围成一圈,树起的长戟如林,但狼骑就如同刀子切入豆腐,毫无阻隔地插入其中。只一转眼的工夫,昆天王的帅旗依然插在雪地里招展,但周旁已再没有站着的兵丁了。狼骑兵们围绕成了一个大圈,他们呼哧呼哧地喘气,鲜血一点点地从他们的身上和兵刃上滴落,在雪地上滴成了一个严整的圆。
  铁勒延陀赶着他的巨狼小步跑来时,看见圆心里立着我五叔父瀛台寒回。他已经除去了头盔,双手驻着长剑站在旗下,仿佛一座凝固不动的冰雕。他的眉弓突兀得厉害,似乎被什么不可承受的重负压弯了,但还算镇静自若。见到铁勒延陀过来,他惨然一笑道:“老四,你骗我骗得好苦啊。”
  “我若不示弱,你又怎么会野心勃勃,要一口气吞下我们两家,檀灭家的那三个小孩又怎么能投到我这边来呢?”铁勒延陀倒是坦然。他腾地跳下狼鞍,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具卫士的尸体上,他踢了踢那人甲上的铜蛇徽记,说:“蛇总是妄图吞象,寒回,这可不愧为你的徽记啊。”
  “老五,投降吧。”他停了停,扯下自己的手套,光着手捏住自己那柄环首刀发烫的刀柄,站在昆天王的对面问,“怎么样,你抛下兵器,我放你一条生路。”
  昆天王的胡须头发上沾满了雪末,看上去只是一瞬间就变成了老人。他茫然地逡睃着身前,许多地方人们还在殊死搏斗着,而另一些地方,人们则已经开始从还在相互砍杀的战士脚底下往外拖那些重伤和垂死的人,他的骑兵骑在筋疲力尽的马背上,士兵们忧伤的背影矗立在战场边缘。一条血红色的赤蚺从他肩甲的缝隙中游了出来,随即又被刺骨的寒风冻得缩了回去。瀛台寒回抬起脸,咧着嘴朝他一笑:“我所有的儿子都死了。”
  铁勒延陀站在那儿等着他。“我知道。”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所有的家人都离我而去了,”我五叔父昆天王说,“我已经付出了一切,为什么,我还没坐上这个王位呢?一切,你懂吗?一切。我怎么能降呢?”
  他怒瞪着碧荧荧的双眼,猛挥剑朝我四叔父铁勒延陀扑来。铁狼王甚至没有挥动他的大刀,只是稍稍后退了一步,他身边的驰狼骑士十数刀并出,登时将昆天王劈倒在地。瀛台寒回倒在地上大声呻吟,他血流满身,却还是挣扎着爬起,几名狼骑举刀作势,昆天王却伸出一只血手,摇摇晃晃地道:“我降了,老四。我没做错什么,我不该死,我不该死呵。”他那双垂死的眼睛里放出求生的光芒来。铁勒延陀望着挣扎的兄弟,叹了口气。昆天王的手里一松,掉下一支用旧了的木凿刀来,只有离他最近的铁勒延陀才听到了那张颤抖的嘴唇里吐出的最后一个破碎的词。“真冷啊。”他说。
  那天傍晚,夕阳穿透厚厚的云层,形成千万道赤红的光柱,斜照在茫茫雪原上。赤蛮很迟才回来,他骑着匹背上有花斑纹的白马,那马的脖子长如天鹅,漂亮极了。他脸上笑嘻嘻的,身上的血已经洗干净了,不过我闻得出它们存在过的淡淡的刺鼻气息。
  “杀人就这么开心吗?”我问他。
  “为什么不开心?”他反问我,“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杀人不过就像杀蛇一样,是做善事,”赤蛮说,“别去管为什么,只管挥起刀子就是了。老实说,杀牲口和牛羊的话,要不是饿了,我才不会动手,可是人就杀得越多越好,人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比狼坏,把他们留着没准出什么事呢。”
  “那你干吗不行行善,拿把刀照自己脖子上来一下?”贺拔蔑老在我身后咕哝着伸了个懒腰,他今天在铁勒延陀的临时营地里陪了我一天。
  “我为什么要死?我活得有滋味着呢,”赤蛮恬不知耻地将一把套着绿鲨鱼皮的长弯刀展示给我看,“看我今天得的一把好刀。”
  贺拔篾老将刀子接过去,抽出鞘用指头在亮如秋水的刀刃上一弹,登时清啸满野。那刀的刀刃弯成一道漂亮的半月形,刀背上还有赤金镶嵌成的铭文“随侯明月”。刀光映衬下,我突然发现他的右手上套着副鹿皮手套,一直套到肘部。我没注意过他以前是不是这样的,不过他总把手窝在袖管里睡觉,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是把不错的刀呢。”他说,卡啷一声将刀回了鞘。
  赤蛮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知道是他是要我兑现上次的承诺,但我这会儿正因为憋了一天而不痛快。
  “贺拔,你陪了我一天,功劳最大,这把刀你就留下了吧。”
  贺拔眯缝着小眼,斜了赤蛮一眼,哈哈一笑,不客气地将刀子连鞘揣到了腰上。
  “还有什么?”
  赤蛮舔了舔嘴唇,苦着脸拍了拍鞍子:“再就是这匹马了,这马多好,蹄骨细圆,能跑远路,鞍子也精致……”
  我没等他说完,挥了挥手:“……贺拔,把它收了吧。”
  贺拔蔑老看了看赤蛮,笑着咬了咬自己的胡子:“公子,这马怕我。还是算了吧。”
  我斜乜了贺拔一眼,马都怕贺拔蔑老。他是一名好骑手,但马就是害怕他,只要他一走近马群,那些马就拿圆溜溜的眼睛胆怯地看他。他扬起干瘪的手来,它们的背就会像掠过一阵风一样哆嗦起来。
  赤蛮抽了马屁股一鞭子,向队伍后面跑去。刀和马是草原人最看重的东西,好歹留下一样来,他幸福地咧着嘴笑呢。
  旌旗高树,号角长鸣,得胜的部队正在回营,他们疲惫的脸如同僵硬的树皮,身上血迹斑斑,但却从心里头发出喜悦的光。队伍里有许多驮马拉着战利品。
  “来见过你的兄弟吧。”古弥远说,他的话音里并没有多少欢娱的意思。
  我看见几匹马正迎着我们的队伍小步跑过来,鞍上端坐着几位少年将军,明亮的盔甲反着夕阳的光映照在雪地上,马背抖动的时候,就把他们周围的地面都晃得摇动起来。我三哥瀛台合有着白净的脸,英挺的鼻子和一双抿得紧紧的不肯认输的嘴唇,他已经十九岁了,威仪却如同统领一方的霸主一样赫赫;我四哥瀛台彼有一双乌黑的眼珠,看人的目光已经带着难以撼动的威严,有着方下巴和凌厉的目光,他长得最像我的父亲;我五哥瀛台乐年岁尚小,个子不高但很结实,他斜背着张铁胎弓,马鞍上横挂着一柄乌沉沉的长枪,纵马驰骋的模样就如一位身经百战的战士。他们和我的身体里流淌共同的血脉,我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将来的影子。
  他们的马走得不紧不慢,围绕成一个弧形外突的半个圈子。我看到他们一个挨一个地站在路旁,用好奇又带着点冷漠的目光看我,没有上来迎接我的意思。
  “他们不是在温泉河边上驻着吗,而且他们和铁狼王相互憎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是二十天前的事了,”古弥远说,他总是对他不在场的事了如指掌,仿佛亲见,“就在你踏上北荒的那天晚上,昆天王在东野与铁勒对峙,却亲率大军,绕过瀛棘大营偷袭了你兄弟在温泉河边的别营,将那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这一战行险奔袭,孤军远入后方,你叔父当真是个用兵的高手呢。”
  古弥远捻着下巴上的短胡子微笑着看他们:“你兄弟吃了大亏,又失了立脚的基础,不得不投奔铁狼王这边来啦。”
  “老师,你是说,打了胜战未必是好事,是吧?”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马鞍,我的马脖子一伸一伸地走得正带劲呢,“不过他们这会儿,多痛苦啊。”
  有仇不报从来都不是草原上的规矩,纵然此后大仇得报,这一刻与杀父仇人合作的耻辱,必然在此后一生中咬啮着他们的灵魂。他们会想办法洗雪这种耻辱的。我希望他们不要这么想。
  “喂!”他们中终于有人喊了出来。一人驱马上前,对我说:“嘿,你不是那个冬天的时候走掉的小不点吗?”
  “那女人的儿子。”另一人撇了撇嘴角说。
  “你回来做什么?”为首的瀛台合直言问道,“回来认你的仇人做父亲吗?”
  “我来见我的母亲。”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
  我三哥瀛台合突然让他的马往前走了几步,他的棕红马不听话地甩着脖子。他俯身在我耳边低语:“听着,你有机会杀死他们,杀死舞裳和铁勒,你有机会。否则,”他咬着牙,用细细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否则……早晚有一天,我们要白刃相向,以血为北荒之主的见证。”
  我大张着嘴,呆呆地看着他们,闪闪的光映照在我们的脸上,那是青色刀刃的反光。他们仇恨舞裳妃子比仇恨铁勒延陀更甚,他们认定是这个女人背叛了瀛棘王,她的背叛比之铁勒的入侵更加不可饶恕。我看着我的兄弟们青光灼灼的眼睛,知道血脉之河轰鸣着流淌到此,便向左右分岔而下,它们汹涌澎湃,粘稠回旋,相互吸引,相互渴望要碰撞在一起,但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它们合流了。
  但是他们眼睛里的杀气,并不仅仅是对待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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