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长久的静默,林花已谢,不见春红,唯有秋风带起窗外几片枯黄拂落地上,青色的衣袖上,那点墨色渐渐晕开,像是水面上的涟漪,却无法恢复如初,再也擦抹不去。
等赫千辰放下手,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近乎平淡,半边侧脸在阴影里,显得沉寂,甚至有几分阴郁。
此时此刻,那个男人是否在怪他,还是在恨他怨他?
见他如此,花南隐也知道自己之前说的过了,后悔失言,缓下脸色,想要道歉,但从赫千辰脸上看得出这根本没有必要。
他的情绪之所以有这么大的起伏,不是因为他说了什么,只是因为赫九霄。
“千辰,赫九霄他出生之后就在赫谷,是不顾及那些的人,他对你有情,如今知道这件事,以他的为人,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想过没有?他太危险,假若他不听你的解释,你怎么办?如果他想毁掉千机阁呢?连你一起毁掉,你怎么做?”
他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他们,这种感情太危险,太惊世骇俗,但感情的事不死和说放就能放的,这两人之间的情谊这样深厚,连他都在不知不觉间对这份感情产生认同。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他又不能不替赫千辰担心。
“别忘了他被人称作血魔医,倘若是别人,你一定能对付,但是他……”
“也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我,从未爱过别人,也很难对人投入感情,唯有他不同。他没你想的那么可怕。”赫千辰说的很慢,像是在斟酌怎么说,他从没有对人说过赫九霄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显然已经冷静下来,回想着当初,语声还有些低哑,却平心静气的叙述,“他不是无情,只是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我……”他低低的说,“但这一次,是我伤了他。”
“那你为什么海鱼安陵王做那样的约定?”花南隐一边问一边猜,觉得自己能猜到一些赫千辰的心思,“起初你躲着他,难道就是不想被安陵王利用你们的兄弟关系?”
缓缓点头,赫千辰叹气,“千机阁是我从魏折楼手中夺来的,我的根基还不够稳,几位阁老当时处处刁难,我亲自接手了几宗大的委托才勉强压下他们的气焰,其中有一件事情便是与朝廷有关,那时候我才知道,在我之前,魏折楼早就与朝廷合作,受楚雷的控制。”
所以后来他下令,千机阁里的探子不能刺探朝廷的事,就是为了避嫌,为了保住千机阁。
“魏折楼一死,安陵王就找上了你?”
“我答应为安陵王平衡江湖的局势,稳定局面,只要江湖上不出大事,百姓也都平安,朝廷就能安定,交换条件是他不能再插手千机阁的任何事务。”
花南隐这下算是听明白了,“那后来呢,你避开赫九霄,是不想让他也牵扯进来?”
“也是因为,我以为没有相认的必要,可谁料……”赫千辰苦笑。
谁料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他竟与赫九霄巧遇,然后因为血缘天性与他相认,正在犹豫是否要善加利用,可谁知,到后来这份兄弟情逐渐变质,再也回不到开始之时。
倾辰落九霄 第一百三十六章 情难断
他当初不给予回应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周围牵扯太多人太多事。他知道,安陵王一直在关注他和赫九霄的动向。
花南隐背着双手在房里不断的走,“那这次安陵王为什么会说破这件事,赫九霄和你闹翻,对他没什么好处。”
“因为太子。”赫千辰早就想过其中的厉害关系,“太子手下的枢密使曾托我寻找一件东西,想必是被安陵王知道了,怕我与太子暗中有什么密谋,所以才有意警告我。”
“他的警告完全是反效果,我看他要后悔死了。”想到那个安陵王可能的反应,花南隐的笑轻快起来,笑了笑,又停下,“我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但赫九霄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若是赫千辰打算就此了结这段感情,眼下倒是个不错的时机,但这一点他能想到,赫千辰又岂会想不到?犹豫了下,花南隐最终没有说出这句话。
房里便没了其他声响,赫千辰坐在椅中望着满地的书册纸页,看到自己袖上的那点墨痕,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回答。
“你回去吧。”等他开口的时候,话里已经带着旁人无法辨明的语调,他会对赫九霄解释,还是就此放下这段不该有的感情,谁也无从得知。
花南隐只能回去了,今日赫千辰对他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难得,像他这样的人,本来事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人说出那些话的,更不会失控的拍案大吼,若是因为事关赫九霄,赫千辰永远不会这样失态。
日色落下,夜幕降临。
赫千辰坐在椅上的身影始终没有动过,任凭秋日的凉意如水般慢慢渗入,将整个书房填满,被风带起的黑发拂起一丝牵心草的香气,那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垂首看到腰间悬挂的香囊,拿到指尖,他的目光就在那上面定格,牵心,牵心……当初若不是被赫九霄牵动了他的心,今日何至于此。
一报还一报,赫千辰没有忘记,当初他得知赫九霄对他的隐瞒和欺骗之时,心里是何种感觉,如今两人易地而处,情形甚至更为严重,他不知道赫九霄会怎么做,也不知自己该怎么解释。
当初他确实有过那样的心思,只是之后的发展全不由他控制,他委实不曾想过,自己会对自己的亲哥哥产生那样的感情。
花南隐的话说的虽然难听,却是事实,赫九霄当时离开是应该的,谁也不能忍受被自己至亲欺骗,更不能忍受被所爱辜负。
九霄,你定然以为我负了你,骗了你,我也曾经想要骗你,但,我从未想过要负你……我可以骗别人,但我不会骗自己。
无意识的抚到颈侧,那道箭伤已经好了,只有指尖抚过才能感觉的到它的存在,让他回忆起密室里的疯狂,山洞中的赫九霄挡着其他人的面为他吸出毒血的情景。
追溯以往,他们之间从相认到相知,已经半年有余。
半年时日,他们之间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清楚,咬牙吐出一口浊气,香囊在他掌中被收紧,直到关节都泛出青白,赫千辰还是没有松手。
他想到以前赫九霄说过的一句话——你信我,我也信你。
你信我,我也信你……九霄,你忘了你说的这句话。
为何连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难道安陵王的话比他的更可信?还是当日他的反应证明安陵王说的不假,让赫九霄对他寒了心?
就算我是真的骗了你,你就这样放过我了?当日那个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用尽各种手段都要得到他回应的男人,真的就这样放手了?
他不想见他。就算他身在赫谷之外,赫九霄却连一个字的解释都不愿意听。
赫千辰缓缓放开手,香囊从他手中落下腰下,双掌盖在自己脸上,又长叹了一口气,他为千机阁耗尽心力,到头来,除了千机阁,他竟然一无所有,还把自己都搭了进去,而那个陷他于如此境地的男人,却在这时候抽身离去。
赫九霄,赫九霄……原来你说信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紧紧捏在桌角上的手青筋突起,“喀啦”一声,桌角碎裂,赫千辰略带苦笑的脸色逐渐沉下,黑暗之中的眸色如海,如同被什么燃烧,升腾起热浪翻涌。
之后的几日,书房里一直很安静,赫千辰伏案桌前,很少离开。
千机阁少了赫千辰,有许多事物堆积,紫焰无法做主,都要交给他过目,各分舵的人也时常来到阁里求见,还有玉田山一事引起江湖风浪,流言蜚语到处都是,说千机阁成了朝廷的走狗,同时间,另一种关于赫千辰与赫九霄的传闻也开始逐渐兴起。
对于后一种,赫千辰没有理会,这种话不会有人当面来问,眼下他也没工夫去理睬,这些话如今对他而言就像是讽刺,将近半月过去,赫九霄没出现过,甚至没有命人传来只字片语。
就好像,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少爷……少爷……”小竹在旁边轻唤,唤回了赫千辰不知游走到何处去的心神,“什么事?”
最近他的话很少,小竹不禁有些怕,不敢像以前那么随意,闻言垂首,低声说道:“少爷打算什么时候用饭,我叫人去准备,已经晚上了,少爷连午膳还没吃过。”
看了看窗外,又到夜晚了,眼前摊开的是底下探子呈上的各方动向,赫千辰放下笔,“端来吧。”
“又在书房用饭?”小竹惊讶的抬起头,这已经是第几天了,少爷连卧房都没回过,每次进来都能看到书案前端坐的人影,他不知道少爷是什么时候睡下的,书房的隔间也只要他收拾了几次。
这么些日子过去,只收拾了那几次。难道少爷根本没怎么睡过……
“还愣着做什么?”赫千辰的话惊醒了小竹,他连忙点头出去,不敢多言其他。
等他端着饭菜进来,书案后的男人还是和先前一样的姿势,他坐在那里,眼神却不在面前的账目文书上,仿佛透过房里的光亮看着另一个地方。
房里摆了好几盏灯,灯影昏黄,温暖了窗外吹进的秋色秋意,风就从窗口吹进来,带起一截青色的衣袖,他的眼神就和那阵风一样。
小竹形容不好那是什么感觉,也不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他不懂得什么叫落寞,他只是觉得,这一刻的少爷看来很怕人,又有点叫人心酸。
小心的走过去,尽量不吵到他,饭食被摆在旁边的桌上,小竹这才敢开口,“少爷,用饭了。”
“嗯。”挥手让他下去,赫千辰淡淡合上眼。
不知过了多少,“赫己,去查查,最近那些流言是从何处兴起的。”在门外看守,赫己忽然听到房里传来的话音,他躬身占到门前,“是。”
他不用朝里面看也知道,小竹端来的饭菜已经不再冒热气,书房里只有纸张的翻动声。
不知道是第几日了,阁主这样几乎废寝忘食不眠不休的处理阁里的事务。
本来有很多事不急着马上处理,里面的男人却坚持这么做,仿佛想用忙碌来让自己忘却什么,又像是想在短时间馁扭转局势,改变一切,将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考虑进去,做出部署。
他是人,不是神仙。这样下去,阁主会怎么样?千机阁遇到外患,暗中似乎有人刻意针对,到处散播不利于他们的传言,这都不算什么,更叫他们这些人担心的是内忧。
这个内忧正是他们的阁主。长此下去,千机阁不垮,他也会垮掉,一旦他垮了,千机阁便也完了。
这一点忘生和赫己都知道,但谁也没办法说什么。赫千辰处理事务还是那么冷静果断,没有一点犹豫,不管有多少人上门寻事,都没能让他哪怕是一分的动摇,檀伊公子,还是那个檀伊公子。
江湖上纷争已经,千机阁正处于风口浪尖,朝廷那边又生事端,当朝顺德皇帝缠绵病榻已经日久,听说近些日子身体更差了,这些是民间就有流传的事。
照理说地位会传给太子,但太子一直以来不怎么理会朝政面,对国事无意,反倒是二皇子热衷于此,谁都知道,这不是件好事。
乱像以生。
赫千辰很早之前就有所察觉,如今这些事这些人,终于将局势推到了眼下的局势,从红颜到火雷山庄,再到玉田山,无形中有人将这一切拉扯到一起,无端想起穆晟的警告,然后想到妖狐族,再想到赫九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