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站了起来问:“您就是Lou?”
女人三十出头,很矮很胖,也很随和,她点点头,又纠正李孜的发音,说:“这是个中国姓氏,我姓楼。不过没关系,大家都叫我Lou。”说完便等着他们说明来意。
“去年十月你是不是给纽约一个叫K。Yoshida的人寄过一个包裹?”李孜开门见山的问。
Lou点点头,有些茫然的看着她:“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是什么人 ?'变态小说…3uww'”
“我们是律师,正在找一个重要的证人,”李孜回答,“你认识一个叫G的女人吗?”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Lou摇摇头说:“不认识。”
“那是谁给了你那只相机?”李孜追问道。
“是这里的一个病人,她说那台相机是很难觅到的古董,托我帮她寄还给她的朋友”Lou答道。
李孜立刻意识到G一定是在法国用了不一样的名字,而且那很可能就是她的真名,连忙问:“她叫什么?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她叫方杰雯,”Lou怔怔的看着他们,很久才开口说,“但她已经死了。”
20.除颤
过去的四年半当中,Lou每隔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方杰雯,有时候是住院,有时候是回来复诊。四年半的时间足够让一个人改变许多,Lou却始终记得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形。
那天,Lou值中班,快要入夜的时候,从急诊室转来一个心跳骤停的病人。那是一个裹在白色浴巾里的年轻女子,躺在推床上,除掉浴巾,身上只穿着一条极薄的肉粉色雪纺长裙,裙子浸湿了,几乎透明,从前襟到腰线都在现场急救的时候撕开了。Lou听急诊室的人说,这姑娘是落水救上来的,在救护车到达之前心跳已经停止,幸好La Baule的海滨浴场有台便携式自动体外除颤器,否则即使救过来也可能有严重的脑损伤了。Lou觉得有些奇怪,那时才刚刚四月初,气温在十摄氏度上下,海边可能更冷。谁会穿这样的衣服,下海游泳?
那个女人在急诊室可又发生了一次的室颤,又是一次五十焦的电击和一轮心肺复苏把她拉了回来。随后的电解质、心肌晦谱检查和超声波心功能测定中发现,她的室颤和心脏骤停不仅仅是落水引起的,很可能还有其他器质性的问题,所以才被送来转心外科做进一步的检查。
Lou按照医生的指示,去找送她入院的男人,希望能知道她的病史。那个男人就站在在诊室外面,也是浑身湿透,长时间的保持那个姿势,像陷入绝境的动物一样喘着气。Lou把需要填写的表格交给他,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去。直到这时,Lou才发现他的右手从下臂到手背有一条很长的伤口,小指以不自然的方式向外弯折。
“你的手可能骨折了。”Lou叫起来。
但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说是在海边的礁石上碰伤的。
Lou很快叫了一个医生过来看他的手,带他去照X光,固定断骨,处理伤口,趁他缝针的时候,又帮他填了那些表格。他告诉Lou,那女人叫方杰雯,上周刚满二十一岁,是个模特,事发当时正在La Baule海滨一家酒店里拍广告。日落之前,她站在一块礁石上拍最后一组镜头,突然摔倒掉进海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抬头看着Lou,低声说:“她告诉过我她不舒服,但我还是要她去”
“这种事谁都预见不了,至少她现在没事了,”Lou打断他安慰道,半秒钟的停顿之后又加上一句,“暂时。”
他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又说:“但她在我手里死过一次了,我感觉的到。”
Lou是知道那种感觉的,心跳和呼吸停止,身体的关节像是破碎的提线木偶,有那么一瞬,濒死的人脸上会出现一种特别的表情,安宁的解脱的表情。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把他们拉回来,是不是真的对他们最好,不过她是宣过誓要救死扶伤的人,没有理由也没有权利这样想。她努力不让自己去钻那个牛角尖,把填好的表格交给他看,他接过笔,用左手签上自己的名字,Eli York。
后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证明Lou加上那句“暂时”是对的。当天晚上,那个女人,或者如她入院表格上填写的名字——方杰雯,心室壁破裂被送进了手术室。
直到Lou下班时,手术仍在进行。她在手术室门外又一次看到Eli York,他独自一个人坐在地上,几乎泣不成声。
那个凌晨,Lou带着对生命的眷爱以及有关死亡的思索离开医院,开车回家。她赶不走脑子里那个女人的形象,也忘不了Eli York哭泣的样子。南特不是一个很时髦的城市,她也不是一个时髦的人,整日不是在医院工作就是窝在家里,不记得曾遇见过和他们相似的人,美丽、消瘦、高高在上。潜意识里,她一直以为这样的人都不会有悲伤,犹如真人尺寸的塑胶玩偶一样完美而不真实,但现实显然不是这样的。
第二天中午上班之前,Lou去打听方杰雯的情况。手术室的护士告诉她,那个病人出奇的幸运,手术很成功。一般情况下,要修复破裂的室壁需要病人本身有一颗强韧的心脏,但方杰雯的心脏像纸一样脆弱,满是受损的心肌形成的疤痕组织,所有人都以为她不行,但她却活过来了。
Lou很高兴,既为方杰雯,也为Eli York。经过重症监护室,Lou隔着玻璃门朝里面看了一眼,正是探视时间,方杰雯躺在仪器中间蓝色的病床上,Eli York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她。Lou不知道方杰雯是不是已经醒了,却禁不住想象这经历过生死之后的两个人会说些什么话。
两天之后,轮到Lou做早班,跟夜班护士交接的时候,又看到方杰雯的名字,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Lou去她的病房查看护理记录,她已经醒了,正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
Lou跟她道早安,她转过头来笑了笑,左边脸上有个可爱的笑靥,几乎看不出是个病人。
“你进医院的那天,我就在急诊室,”Lou对她说,“你很幸运。”
“因为我还活着?”她用一种嘲弄的语气反问。
“不光因为活着,”Lou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尴尬,磕磕巴巴的回答,“还因为,你男朋友很爱你。他是你的男朋友吗?”
“你说Eli?”她若无其事的摇摇头,“他只是我的经纪人。”
“不管怎么说,他很关心你。”Lou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告诉她Eli York曾在手术室外那样为她哭泣。
出乎Lou的意料之外,方杰雯只是笑了一声,说想不到他那样一个人竟然也会哭。
Lou不喜欢她说话的方式,觉得这小姑娘有些忘恩负义,提醒她:“从上个礼拜到现在,他始终都在医院陪着你。”
方杰雯却笑着回答:“我买了最高额度的医疗保险,还存了一笔钱,虽说不多,但到死也够用了。如果你看到Eli,请转告他,我其实并不需要有人陪着,也不要钱或者其他什么帮助。”
Lou为她的冷漠气恼,但还是对自己说,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没办法评判熟对熟错,没再多说什么,做完自己的事情就走了。
几个小时之后,主任医生来查房,因为方杰雯几乎不会说法语,Lou又是心胸外科唯一个会讲汉语的人,很自然的被叫去做翻译。她听医生说起方杰雯的病情——先天性的室间缺损,小时候应该作过一次修补手术,可能因为手术是在两周岁之后做的,效果并不理想,术后肺血管阻塞性病变仍在进行。看病人现在的状况,应该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就有症状了。
Lou把这些一一解释给方杰雯听,又按照医生的指示,问她能不能提供小时候的手术记录。
方杰雯很泰然的摇摇头,说不能,只知道大概是四五岁时做的手术,后来一切正常,直到十七岁。
医生听到Lou的翻译,叫起来:“十七岁!?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就医?”
这句话不用Lou翻译,方杰雯自己就听懂了,却什么都没说。
医生离开之后,Lou留下来填写护理记录。
方杰雯半躺在床上,突然开口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准备好了。”
“什么?”Lou不明白她的意思,抬起头看着她问。
“十七岁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她很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这个回答让Lou觉得既难过又气恼,紧闭着嘴巴检查了一遍她身边的那些监测仪器,然后反问:“你以为自己很勇敢?”
“不,我一点也不勇敢,”她回答,“我只是尽量不去想,能够少想一次就少想一次。”
“至少为你的父母想想,”Lou停下手里的工作,希望能说服她,“知道你这样放弃自己,他们会是什么感受?”
她笑着摇摇头,“他们只当我在哪个地方过着夜夜笙歌的堕落生活,没必要知道更多。”
“你没做过母亲,所以你会这么觉得,”Lou教训她,“没有哪个为人父母的会当真这样想。”
“我知道他们不会这样想,如果他们知道,一定不会放弃我,”她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但养大一个先天有病的孩子,辛苦恐怕比快乐要多的多,二十年以前,他们付出的就已经太多了,离了婚,丢了工作,几乎破产,现在他们各自另有家庭,有孩子,我不想让他们再经历一遍,我不能那样做。”
这些话是Lou没想到的,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护理记录,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你看起来像是极其幸运的人,”方杰雯继续说着,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这样的人总是不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不是那种来的快去得也快的感冒或是骨折,而是来了又去,周而复始的病。”
“我做护士有六年了,我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Lou反驳道,却第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个纤瘦美丽的女人也羡慕她。
方杰雯还是那样轻轻的说下去:“我很小的时候就总是生病,感冒,肺炎,反反复复,看过许多医生,最后他们说是因为心脏不好。你知道在那种滋味吗,生活中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只有医院、医生、药和手术,父母去借债,争吵,最后离婚。可能我还算是幸运的,终于还是做了手术,医生告诉我,你彻底好了。七岁到十七岁,我学了十年芭蕾,十年,我做梦有一天可以变成奥杰塔,克拉拉,或者吉赛尔”她突然停下苦笑,“我倒是真的成了吉赛尔,你知道吉赛尔吗?”
Lou点点头,说她知道。
“十七岁,我从舞蹈学校毕业,去考芭蕾舞团。体检的时候,内科医生把我单独留下来,要我尽快去心胸科做一个检查。我一个人回家,没告诉任何人,我经不起再来一次了,看一个又一个医生,医院,手术,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宁愿不去管它,跳舞到死,可惜我不是,我只对他们说我不跳了,对他们说我只想快些挣钱,想穿最漂亮的衣服,戴最名贵的珠宝。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妈妈用拖鞋扇了我一个耳光。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恐怕也不想知道。”
“那个检查,你后来去做了吗?”Lou看着她问。
“没有,我宁愿不知道。”她摇摇头回答,伸手抹掉一点眼泪,“有段时间,一切都那么好,我开始做梦,以为只要不去想就不会发生,或许还能有十年或者五年去做我想做的事,爱我想爱的人。”
说完那些话,她转过头看着窗外,不让人看到她在哭。Lou放下手里本子,走到她身边,伸出一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拼命想要恢复之前那种默然的态度,结果却是更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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