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第一次打我。她虽然待我冷淡,但从来不曾打过我。
我被她铁青的脸色唬住了。我退回自己房中,一个晚上都没有出来吃饭,她也不理睬我。半夜时分,我饿得实在吃不消,悄悄出来找东西吃,听到她房里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整整一夜。
第二天中午,她若无其事地来敲我的门:“若棠,牛津街今天50%起减价,陪我去看看。”
我不声不响陪她出门。
自此,我们心照不宣,再也不谈那个话题。因为我发现,原来,她也有软弱的一面。那一夜,我突然长大。
十七岁那年,我考上伦敦艺术大学,母亲很高兴,破天荒为我在家里开派对庆祝。没过多久,她问我:“想不想回中国去玩玩?”
我正沉醉于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中,自由无拘束的环境和氛围,无数新奇的派对和课余活动,越来越多的新朋友。进大学没多久,室友就告诉我:“他们都觉得你很美。”
我哑然失笑。老外的审美观点,总是很奇特。就像后来在欧美走红的一个中国模特一样,在东西方,得到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评价。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句话,大大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所以,当母亲那么问的时候,我犹豫:“中国?”
那块陌生的土地,离我太遥远了。
她看看我,一贯的不由分说:“机票我已经定好了,你收拾一下东西吧。”
我还是不甘心地:“我住哪儿?”
她沉吟了片刻:“我有一个老朋友,我跟他联系一下,你就住他家吧。”
我想,若干年后,母亲极其后悔当初的那个决定。
一定。
我怏怏地上了飞机。我回到了中国。我住进了何舯坤家。
他们全家待我都很热情,何伯伯和何伯母很和蔼,何伯伯尤其喜欢我,专门给我预留了一间很舒适的客房,何伯母还请了假,陪我到处去玩,她对我的喜爱溢于言表,对所有人,她都笑逐颜开地:“我干女儿,漂亮吧?英国回来的高材生呢!”
我汗颜无比。
何家是名门望族,结识的人多,何伯母又喜欢带我出去应酬炫耀,自认普通的我,或许只是因为新鲜,竟然碰到许多追求者,其中,以俞家二公子俞澄邦的追求最为直接。他整束整束地天天给我送玫瑰,几乎天天来找我。只是,我看他不上,甚至,我鄙薄他。
一个婚约在身却想出墙的无聊男人而已,并且,对于爱情婚姻,我基本悲观。
永恒也不过只是一瞬间。
所以,对那些突如其来热情的邀约,我几乎全盘拒绝。
当然有例外。虽然我中文不太精通,但是,我知道彬彬有礼跟敬而远之的区别。何伯伯的独子,医学院高材生何临甫,儒雅到了极点,也对我冷淡到了极点。除了必要的寒暄,他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每日都守在家里的书房,几乎不多踏出一步。
何伯母对这个儿子极为宠溺,明知他态度不算好,仍为他开脱道:“临甫就是这样啦,书呆子,对女孩子一点也不热情,”她有几分自得地,“都是女孩子主动来找他。”
是吗?我哼了一声,我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出了书房门,看见我,有点意外地暼了我一眼,绕过我便打算走开。我拦住他。我等了他足足两个时辰,岂肯放过这个机会。我几乎是有点挑衅地:“我找你有事。”
他很是一愣,很长时间之后:“什么事?”
我直视他:“请问,我是你家的客人不是?”
他眉头微蹙,唇角微撇,语气平淡而微微不耐地:“怎么了?”
我朝天翻翻白眼,跟他拗劲:“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他仔细地看了看我,片刻之后,淡淡地:“我以为我妈妈跟你的追求者已经够让你收获颇丰的了。”他垂眸,“再说,我很忙。”
我涨红了脸,为他事不关己的态度和话语中似有若无的讽刺。我一时羞愤,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也不再看我,就这样唇边带着笑,轻松自在地从脸色绯红的我身边走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跺了跺脚。那个时候,被众人捧得已经有点忘乎所以的我,从未受到过如此冷遇。
我发誓,要再理他,我就是头猪!
可是,第二天,我便化身为一头如假包换的笨猪。
我跟何伯母报备过后,走出大门,准备出去闲逛,拐过一个角落,一个人静静立在那里看不远处的风景。
我视而不见地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那个声音:“地主等了你很久。”
我有心装作听不见,却怎么也绷不住,只得笑了起来。我跑回到他身边,恨恨地戳了戳他:“怎么,不忙了吗?”
他微笑:“我是孝顺儿子,怕你去跟我妈告状。”
我白眼向天。什么烂理由。
不过,有他走在我身旁,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竟也轻轻荡漾了起来。
何临甫是个很闷的人。
何临甫是个很矜持的人。
何临甫是个不知道浪漫为何物的人。
何临甫,是我见过的最最奇怪的人。
他不懂时尚,不尚美学,不爱玩,永远钻在那堆厚厚的故纸堆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他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不如初来乍到的我。我们出去玩,我比他更快融入那种环境跟氛围。
他对我的自来熟不置可否。只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跟我一起出去玩。我们心照不宣地背着何伯伯何伯母,玩遍了当地的各大名胜。
迟钝若他,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有点期待,有点失望,也有点如释重负。
毕竟,我的世界在伦敦,我不可以期待没有未来的未来。
一个月后,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中国。直至我走的那天,何临甫依然如故。我有些怨恨。回伦敦后,他从来没有跟我联系过,一次也没有。
后来,我在跟何伯母通电话的时候,没有问过他。我在写信给何伯伯的时候,也没有谈起过他。少女的自尊心总是微妙而又奇怪。我立志不要再理他。
而且,那个时候,母亲身体不好,总是半夜咳个不停。我无暇分心。
半年后,我被同学叫了出来:“有人找。”
我不经意放眼看过去,顿时惊呆。那个微微含笑站在一棵橡树下看我的人,竟然是何临甫。
他走了过来,一贯的平静,好像昨天才跟我见过面:“你好。”
我暼了他一眼,突然间,反身闷头就走。我讨厌他,不想看到他。
他几乎是立刻就拦到我面前:“我找你有事。”
我一愣,这句话怎么这么别扭,我不耐烦地:“怎么了?”
他斜暼我一眼,不客气地:“你不知道什么叫做一尽地主之谊吗?”
我愣了很长时间之后,突然间,笑不可抑。
我捧着肚子笑了很长时间之后,伸出手去,恨恨地戳了戳他:“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就只惦记着这个,何临甫啊何临甫,你是羞也不羞?”还男子汉呢,心眼小得出奇。
他先是看着我笑,尔后面色一端:“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联系?”
这可奇了。我翻翻白眼:“为什么要跟你联系?”
笨猪!
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你招惹了我那么久,总得给我一个交代。”
我先是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尔后才慢慢消化了他的意思,我又是害怕,又是困窘,又是羞愤,我跺跺脚,口不择言地:“谁那么倒霉招惹你?!”
我脸涨成猪肝色一路跑远。
跑回宿舍后,伏在被子里很长时间,我才想起来,他在伦敦人生地不熟,而我,就这样把他丢下了。
我急急返身去找他,可是,那株橡树下已经空无一人。
我怏怏地回来,一路还在琢磨,他到底,来干嘛呢?为什么要对我说那样的话?只是玩笑么?何临甫,千里迢迢来开玩笑?
我不敢往下想,但是,心里竟然有点甜蜜蜜的。
好几天,都没有何临甫的任何消息。他仿佛只是如同气泡一样,稍纵即逝。后来想起来,我才发觉,原来,世间的任何事,冥冥中都有预兆。
周末,母亲开着那辆小March来接我。我一上车,她就告诉我:“何伯伯来伦敦了,请我们去吃饭。”
我懵了一下:“哪个何伯伯?”
她暼了我一眼:“‘哪个何伯伯?’亏你还去人家家里住过一个月呢,怎么,这么快就忘了么?”
我不吭声。我有心病。只是现在,我才突然发现,今天的妈妈,特别漂亮。她穿着平素极少穿的暗紫色纯手工珠绣真丝旗袍。在我印象中,她是极少数个子并不十分高挑,却能把旗袍穿得风情万种的女人。
我一时冲口而出:“妈,你今天真漂亮。”
她若有所思,仿佛没有听见我说什么。到了一个岔路口,她熟练地打方向盘向右拐,几乎是同时,她开口:“你上次回去,他们待你怎么样?”
我一愣。以前,每次我无意中提到的时候,她总是很不耐烦地岔开,再加上我一直在生何临甫的气,我们仿佛一直没有聊过这样的话题。我点点头:“很好。”
她没作声。片刻之后,她还是那么漫不经心地:“何伯母,什么样子?”
我想了想:“很贤惠。”论外貌,不算很出色,跟风度翩翩个子修长的何伯父比,有点不太般配。
我深为自己肤浅的这种想法惭愧,毕竟她待我极好。
母亲仍然不作声,也不再追问下去。车很快到了。我向外一看,何伯伯早已等在门口。他一看见我,含笑地:“若棠,你这个坏丫头,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有跟我联系啦。”
他十分亲热地揽着我向里走去,母亲走在一旁。
我回答着何伯伯一句接一句的问话,心里却忐忑不安。果然,一踏进那个小包间,我就看到一道同样修长的身影,浅笑着站了起来。母亲显然有点意外,看向何伯伯,他笑着介绍:“我儿子。”他转向何临甫,“叫梅阿姨。”
母亲很是锐利地打量了何临甫一会儿:“你儿子很像你年轻时。”
何伯伯有几分骄傲地:“他是个书呆子,光知道念书,又太矜持,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给我带个媳妇回来才好。”
母亲淡淡一笑。何临甫安静地坐着没有说话。我瞪了他一眼,转头看着窗外。整顿饭吃下来,我的头就没正对着他过。
我就是个小气鬼,怎样?!
他后来对我说:“你不晓得我有多担心你得偏头痛。”
被我猛殴一顿。
事实上,当天,在何伯伯说出那句话:“临甫大学毕业想继续深造,选来选去,这里的师资啊各方面都不错,所以我送他过来,顺便看看”的时候,我已经有这样的冲动。
搞了半天,我就是一顺便。还亏我亦喜亦忧了那么多天。
我不看他,眼角余光也不扫他。
当天晚上,我听到母亲的咳嗽声从客厅方向传来,我留心了一下,她坐在壁炉前,仿佛一夜没睡。
我下车,对着车上那个人礼貌地:“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的同班同学,金发碧眼,脸上略有雀斑的亨利,满脸堆笑地:“克里斯蒂娜,周末在我家有个party,来参加好不好?”
我也报之一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抱歉,周末是家父忌日。”
对这个洋鬼子,怎样都不过分。谁叫他是八国联军的后代。
他的祖辈千方百计掠夺中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