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愧,恨不得一路打进将军府去,与卫青见面!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东方大人和卫青,他还能再崇拜谁呢?失手打死了郭师母,已让他无颜再见东方大人家的任何人,再和卫大将军闹翻了,他张安世就只能做鬼了!
然而张安世还是想见一见卫青。自从杜周将江充和吴丑生两个引荐给皇上以后,张安世才发现,他的放荡行为已经种下了恶果。杜周的心里明白得很,他知道张安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不能让他接近皇上。可卫大将军不完全了解这些,如果他还念两位好友郭大侠和雷大侠的交情,说不定会把自己引荐给皇上的,哪怕只让自己做一名皇宫中的侍卫也行!
可张安世心中依然忐忑不安。卫大将军难道就不知道自己是由籍安世变作朱安世,再由朱安世变作张安世的么?倘若卫大将军引荐了自己,自己在皇上面前露出马脚,那不同样会连累卫大将军么?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卫大将军身体欠佳,长安人都知道,我朱安世再不找他,恐怕将来就找不到他了!说什么我也不会连累卫大将军,只要大将军愿意推荐我,我会在皇宫之中韬光养晦,等卫大将军百年之后,我再为我的父母和师傅报仇!
张安世想到这儿,又看了看眼前正玩耍的几个孩子,于是不由自主地移动双脚,走向前来。他伸出双臂,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便把那两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一下子挟到腋下。
卫伉手持木剑,一个人对付两个弟弟,他已经转过身去,等待着两个弟弟从后边扑上来,自己然后一低头,将他两个甩到前面的沙土之中。不料身后并没有扑来的声音,却听到两声沉闷的叫唤:“哥哥,救救我们!”
卫伉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个头不高的黑汉子,用双臂夹着自己的两个弟弟,朝着自己坏坏地笑着。
卫伉大怒,从来没有人敢对自己这样,何况这是在大将军府的门前!卫伉把手中的木剑当作利剑,对着那人便刺。
那人只将右脚一抬,只听卫伉手中的木剑“咔”地一声,断作两截。
卫伉大惊,急忙叫道:“来人啊!有刺客!”
躲在门荫之下的卫兵纷纷跑了出来,他们发现两位小侯爷被那个曾经求见大将军的张安世夹在腋下,个个都呆了起来。
“不许动!你们谁要再向前走一步,我就把你们这两个侯爷全部夹死!”张安世大叫道。
一个头领模样的卫兵急忙伸出手来,示意众士兵不要妄动,然后问道:“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
“我是张安世,只是要见卫大将军一面!”
卫府的人面面相觑一番,谁也没有好的办法,只好一边看着张安世,一边让卫伉进去叫大将军。
没过多久,面带病容的卫青出现在门前。
张安世见到卫青露面了,便将两只胳膊一抬,放开了卫不疑和卫登两个,自己“扑通”一声,跪倒在卫青的面前。
众卫兵见两位小侯爷得救了,马上手持兵器冲了上来,将张安世围在中间。只要卫青一声令下,他们以为便可将这个想害侯爷的张安世杀死。
张安世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他以为,如果卫青下令将自己处死,那便是件十分快意的事。
可是卫青并不说话。他向众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部退到两边。
卫青独自走上前来,看了张安世一眼,然后低声说道:“你便是张安世?请到后厅说话。”然后自己竟自回到了府中。
张安世在众人的监视之下,抬起双腿,一步一步地走进府中,随着卫青走到大将军府内的一个大厅。
卫青在中间的位子上坐定,再次向士兵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全部走开。
士兵们当然听令,一个一个地离开了大厅,只有卫青的三个儿子,还留在他的身边。
卫青微笑地看着自己那三个浑身是泥水和汗水的儿子,点点头说:“你们玩得可真开心啊。好啦,没事啦,快回去洗一洗,给你们的母亲请安去!”
卫伉和他两位兄弟莫明其妙地走了出去。他们从来没挨过父亲的喝叱,今天在大将军府门外,在众人面前出了丑,他们本以为父亲会生气地惩罚他们,没料到父亲一如既往地关切他们,疼爱他们。至于父亲如何处置张安世,那就不是他们的事情了。
卫青严肃地看着张安世,看了半天,一声没吭。
张安世抬起头来,带着景仰的目光看着卫青,也是一言不发。
“张安世,你几番前来找我,今天还拿我的儿子作为人质,你是什么用意?”
“卫大将军,我不是张安世,我是朱安世,是籍安世啊!”张安世激动地说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卫青吃了一惊:“什么?你是籍安世、朱安世?那张汤便是你的仇人,你怎么成了他的义子?”
“一言难尽啊!只是东方大人知道,请大将军改天问东方大人吧!小人到此,只求大将军一件事!”张安世急忙说明了来意。
卫青心想,既然东方兄长知道此事,可他却偏偏没有告诉我,那我也就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卫青不认识籍少翁,但他知道籍氏父子舍命救郭解的故事,还知道籍安世被郭解交给雷大侠,后来又化名朱安世的故事。那一年东方朔被贬回京,于途中与朱安世一道,在南阳处死义纵的事情,更是卫青第一个知道的。如今张汤已死,而朱安世变成了张安世,他认贼作父,又来找我卫青做什么?
张安世见卫青半晌不答,便跪于地下说道:“卫大将军!请您看在郭大侠和雷大侠的面上,把安世推荐给皇上,让小侄能在皇上身边做点事情,谋个出身罢!”
卫青听了这话,不禁笑了起来。“张安世,你既为张汤义子,皇上已经给你官职,又让杜周安排你做事,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再往皇上身边挤呢?”
“大将军,安世自幼的心愿,便是能够安顿人世。只有接近皇上,才能实现这个宏愿啊!”张安世不愿向卫青说明自己心中的秘密,为了自己,也为了卫青。
“哈哈哈哈!”卫青大笑起来。“张安世,你的师傅郭解终生扶困济危,安顿人世。可他却与你不同,皇上给官他不做,封侯他的不受。雷大侠也是这样,他们的心中,装的是天下的百姓,行的是‘义’、‘侠’二字,为了这两个字,他们宁断而勿折,气贯长虹,天下景仰。你作为郭大侠和雷大侠的徒弟,理应继承他们二人的志向,也行‘义’、‘侠’之事,为天下百姓惩暴除奸。没想到你却认贼作父,狗苟蝇营于长安街头。你真让我卫青为郭大侠寒心,为雷大侠寒心啊!”
张安世听到这里,不由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过了一会儿,他仍是红着脸,对卫青说:“卫大将军!安世求你引见,要到皇上身边,正是要这安顿人世,扶困济危,为天下百姓惩暴除奸啊!”
“那你就找杜周吧,杜大人是张汤的好友,也是你的监护人,还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啊!”卫青笑着说,语中不无讥讽。
“大将军!杜周他向皇上引推荐了江充和吴丑生,根本不把我当作一回事啊!”张安世争辩到。
“那你一不是战将,二不是功臣,三不是卫家子弟,我卫青又有何理由向皇上荐举你呢?况且这些年来,我身体不佳,朝中政事从不过问,皇上叫办的事,我都不能躬行,怎可再去推荐与我无关的人呢?”卫青冷冷地说。
看到这些,张安世知道在卫青这里没有希望了,转身便想走出去。
卫青却叫住了他:“且慢!”
张安世回过头来。
卫青走下自己的座位,走到张安世身边,深沉地说:“安世,看在郭大侠和雷大侠的面子上,我奉劝你一句:还是按二位大侠的宗旨,离开长安,回到民间,做你的朱安世去吧。卫青可以送你万贯家产,助你再成为第二个郭解,第二个雷被……”
“哈哈哈哈!”这回是张安世仰天大笑了。“卫大将军,您以为我朱安世是为了钱活着,为了钱找您吗?不!钱是什么东西?钱是狗屎!就冲着明白了这一点,我也要跟着张汤姓一回张!我要的是我的信念。我的信念除了两位恩师所传的‘义’、‘侠’二字,还有‘忍’与‘韧’!这是我向东方大人和您卫大将军偷着学的,悄悄地学的!郭大侠和雷大侠若能有些‘忍’与‘韧’,那他们现在已是天下独尊了!我的信念中还有两个字,却是您和东方大人都没有的,就是‘复仇’!我要为二位恩师报仇,我要洗刷自己的罪孽,我要为天下摆平所有不平的事情!”
卫青瞪大了眼睛。他没想到眼前这个朱安世能想到这么多。是的“忍”与“韧”,这两个宝贵的东西,正是自己与东方兄长的相同之处,相通之处,正是他与东方朔在郭解和雷被的“义”与“侠”之外的优出之处。可是卫青知道,在这四个字之外,东方兄长还与自己以三个字共勉,那就是“仁”、“智”、“勇”。卫青知道,自己在“勇”上可比东方朔,“仁”上可以学而习之,而那一个“智”字,却是永远无法与东方兄长相提并论的!卫青苦苦思索了这么多年,也就是以仁、智、勇、义、侠、忍、韧七个字为座右铭,没想到这个朱安世,不仅能看出其中的大部分来,而且还能指出自己的弱点。可不是嘛,东方兄长也和自己一样,只记吃的不记打,从来都没想过“复仇”二字!
“复仇!复仇!复仇!谁杀了我的父亲,我就要向谁复仇;谁杀了我的师傅,我就要向谁复仇!谁看不起我,我便要向谁复仇;谁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也要向谁复仇!”张安世一时性起,把心里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卫青不再吃惊。他看到眼前这个复仇狂的影子。他从面前这个人的身上,看到了为了籍少翁的影子,看到了郭解的影子,看到了雷被的影子,看到了张汤的影子,还看到了主父偃的影子,甚至看到了当今皇上的影子。卫青的心头不禁一紧,一种直觉向他袭来:不好,留下此人,便是祸害!
想到这儿,卫青习惯地把手摸向腰中,想拔出自己的剑来。可是他的腰中剑没有了,被他自己拿去做别的用场了。
卫青抬起头来,想看看有没有佣人在身边。他想叫人,却叫不出声来。他只觉得一阵晕眩,好像要失去知觉。
张安世不解地看着卫青,他见到卫青去摸腰,以为卫青的腰上有伤。是啊,听说李广将军身上大小创伤数十处,卫大将军能没伤么?等他再看到卫青要昏过去,这才静了下来,他带着几分自责,扶住了身边的卫青,将他扶回座椅之上。
过了一会儿,卫青缓过了气来。他将眼中的刚刚露出的杀机,变成仁慈的目光,慢慢地说:“快走吧,朱安世!老夫不行了。老夫只想告诉你:放弃你的念头,别再复仇啦!这个世界,冤冤相报,何时是了呢?至于你怎么做,老夫管不着啦。可是,你别再让老夫看见,也别再让东方大人看见。不然的话,老夫的和东方大人,都会杀了你!”
“卫大将军!我不明白……”张安世一时不知所措。
“你明白,我明白,东方大人也明白。快走,快走吧!等我恢复了,我就会杀掉你!”卫青的话愈来愈显得铿锵有力。
张安世觉得毛骨悚然。他转过身来,慢慢地向外走去。走到门前,他又回身,想向卫大将军鞠个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