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7月18日拂晓到7月20日深夜,数十架飞机对沙河两岸展开了大规模的轰炸,炸毁了周围的大小村庄,平均每村至少落弹五枚以上,新站集先后被炸21次,落弹120余枚。
只是,刘邓大军此时已全部渡过沙河,周至柔派出的“神勇飞鹰”们空劳神了一番。
蒋介石急令军务局局长俞济时:“速命张轸从周家口、张徐从淮阳、夏威从涡阳向刘伯承前进方向斜插过去,截住去路;令程潜从平汉路调整编58师由漯河向东插到汝河之南待敌!”
晋南 黄河渡口 1947年8月18日——23日
陈赓大叫:“糟!糟糕!”
其实,这声喊也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冲击着山峡呼啸而出的黄河水百里轰鸣,砸地撞天。
陈赓一下子被变化无常的黄河击蒙了:怎么一夜之间河水猛涨数丈?人马齐备,日夜繁忙,准备了近一个月,要渡河了,竟出现了这种情况!他掀下帽子,弯腰推踩脚下的大石。大石纹丝不动。又上来三个人一齐推。大石滚下岸去,跌人混浊的黄水中,竟不沉落,被那吐着白沫的浪峰托举着,打了个旋儿,如同一片褐色的枯叶,转眼间被卷向百米之外。
这怎么放船?
这怎么渡河?
陈赓从管理员嘴里拔出烟袋锅,往地上一蹲,“吧嗒”、“吧嗒”抽起来。没几下子,“哇”地吐了。吐得很厉害很彻底,五脏六腑翻江倒海,黄绿的胆汁也吐出来,苦得他伸出舌头不敢缩回。
警卫员吓坏了,递毛巾,递漱口水。心里也纳闷:司令员虽没抽烟习惯,偶尔解闷儿吸几口也从不碍事,今天是怎么啦?
陈赓下令指挥部在距渡口不到八里的一个村子安营扎寨。耳贯顷刻不息的黄河跑水声,他坐立不安,甚至揪掉了头发、胡子。那水声似千军万马在奔腾,一会儿幻作尾追刘邓南下大军的数十万气势汹汹的追兵,一会儿幻作陕北胁迫毛泽东和中央、总部机关的胡宗南20万大军。毛泽东在电报中说:“现在陕北情况甚为困难。如陈谢及刘邓不能在两个月内以自己有效行动调动胡军一部,协助陕北打开局面,致陕北不能支持,则两个月后胡军主力可能东调,你们困难亦将增加。”“陈谢出豫西后,胡宗南对陕北攻势必将破坏。”陈赓感到一阵滚油浇心。
重兵压境,出豫西只有南渡黄河。可眼下就是“破釜沉舟”,砸了锅,沉了船,也波不过这条疯蟒般的黄河啊!
夜深了,河水的轰鸣经天纬地,搅动着黑暗,扩张着恐怖,仿佛人世间顷刻跌人灾难的深渊。
飞蛾齐集油灯前蹿来蹿去。蚊子一群一群,忙忙活活,逮着陈赓乱咬。陈赓丝毫没感觉,他提着沉重的笔给中央、刘邓拟电报稿。写了撕,撕了写,再写再撕。他知道,毛泽东、刘邓期待他陈赓的是什么。终于,他重又掂起千钧之笔:
河水暴涨,此刻难以渡河,焦急万分!只要河水降
至打不翻船,我即率部抢渡。
鸡打鸣了。
陈赓趴在桌子上打了个盹儿,睁开眼问警卫员:“我的胡子白了没有?”
“没有。”警卫员莫名其妙。
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头,他陈赓看来比伍子胥经折腾。
陈赓脸也未洗,带上情报科科长又到了黄河边。水比昨天又涨了两尺。他们找到有经验的船夫询问水情。船夫抽着陈赓递过的纸烟,说大概这次涨水不会持续太久,时序还未到秋雨连绵的季节,那时候洪水一下来,几十天也落不下去。
陈赓稍稍放心。他参照山间河流水情做了研究,又发电给晋绥边区,了解陕北和晋西北黄河上游的水情。复电很快来了:陕北近日未下大雨,黄河水位也不高。只剩下渭水情况不明。
陈赓心情好转,捋着胡子自语:“你白不了喽!渭水那条河没什么了不起的!”
刘邓复电:
我们这里情况不太紧急,你们晚一些天过河没有关
系。渡河要确保安全,不能着急。
陈赓读着电报,心头一阵热。自抗日战争八路军129师成立以来,陈赓曾长期跟随刘邓左右。两位首长的博仁体恤、宏达伟岸常常使陈赓感叹不已。他经常说:“我吃刘邓的饭。”这是陈赓的肺腑之言。
陈赓把电报递给左右的同志看。刚刚好转些的心情又忧郁起来:“刘邓首长对我们多么关心!为了我们安全渡河,说他们不紧张。屁股后头跟着追兵36多个旅,能不紧急?毛主席这盘棋是三军配合,两翼牵制。我们这支西路军在全局中举足轻重,不能因为我们渡河不成而打乱了战略反攻整盘棋。河水稍有退势,立即渡河!”
水位一天没有退势。
又一天……
两天过去,到了8月对日,洪峰减了些气势,虽然余威还盛,堤岸仍像地壳崩裂似的微微抖颤,陈赓还是决定22日利用暗夜渡河。
感情外向的陈赓内里却是极精细的。他把各旅首脑召集在一起,摆出了他这几天反复思索的问题。
陈赓提出了几个怎么办:一,如果敌人发觉我之渡河意图,偷渡不成怎么办?二,渡过去的一部分被敌人切断后路怎么办?三,占领敌滩头阵地受阻怎么办?
陈赓的四个旅长一个湖南人、三个湖北人。“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几位都是人物。第10旅旅长周希汉竹竿一样精瘦细长,说话一板一眼,再紧急也如此,说大鼓书一样从容不迫。长着娃娃脸的第13旅旅长陈赓却是个急性子,活泼好动,哪里有他哪里就有一台戏。第11旅旅长李成芳块头硕大,行军不出20里坐骑就仿佛驮着山,大汗淋漓,鼻喷热气,所以部下常常给他备两匹骡子。这个李成芳像尊泥菩萨,别人再热闹也似乎与他不相干,那张长而阔的脸没有春夏秋冬,而心里却明镜似的。
陈赓话刚落音,陈赓便道:“这种时候渡黄河,在一般人眼里看来除非是疯子。国民党就是再高看咱们,也不信咱敢闯龙王庙。”
第12旅旅长刘金轩接道:“我们渡河点多,长达几十里,敌人不可能弄清我们渡河的准确时间和地点。”
李成芳好像没听见陈赓的话,毫无反应,没有表情的大眼木然地平视着,似乎什么都看到了,又什么都没看。
陈赓也不看他,却知道他那个大脑袋里面的机器在快速运转。这个“若愚”的李成芳是位“大智”者。
周希汉嘴上叼着自卷的“炮筒”,手上又卷着另一支。不知道他抽的是些什么树叶子,又臭又冲,陈赓正想骂他,李成芳冷不丁地发言了:
“司令员不必多虑。此时浦河有三利:西北野战军昨日沙家店战役消灭了胡宗南一个主力师,致使胡的部队陷于米脂以北必然无力顾及我们渡河之事,这是一利。我刘邓主力跃进大别山,调动了顾祝同主力30多个旅。敌后方空虚,我渡河地段的敌人仅以五个保守团柏怀一线防御,这是二利。河水暴涨,虽增加发渡河难度,却麻痹了河防阻兵,可谓天意助我,这是三利。因此,司令员所讲的三个问题都不可怕,万—……”
周希汉喷吐的浓烟把李成芳呛得连连咳嗽。陈赓从周希汉嘴上拔出“炮筒”,甩到地上。周希汉嗬嗬笑着,抬起左手——还有一支。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陈赓是非常喜爱这个“烟筒”旅长的。和陈赓经历相仿,周希汉14岁做新郎,洞房花烛夜逃出家门,投奔革命。在19年的戎马生涯中,他的险境不仅仅在战场,他被撤过职、“开除”过军籍,甚至两次被张国涛下令处死。当了叛徒的红9军军长曾对着周希汉连发数枪,所幸枪法不准,一发未中。历尽了人世坎坷的周希汉像进过太上老君八卦炉的孙大圣,似乎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心惊肉跳了。1946年国民党的“天下第一旅”10万兵马杀至晋南,旅长黄正城自恃所率部队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他本人又是留过学、受过系统军事教育的中将指挥官,骄横恣肆,狂言天下无敌。周希汉从陈赓那儿领受了交手任务就开始卷他的“炮筒”,卷了一马褡儿,让警卫员背上,他自己叼上一支就去布他的阵了。他对这次的对手很满意。下棋他从不跟低手下,打仗碰上个硬手他便热血沸腾。这个黄正诚和他的“天下第一旅”令周希汉兴奋、激动,他盼望的正是这种真正有力度的较量。厮杀了一天一夜,周希汉杀得双目喷红,天亮时黄正诚成了周希汉的俘虏。黄正诚被带到周希汉的指挥部,周希汉劈头一句:“你打得不错。”
这次渡河,周希汉又是唱挂头牌的角儿,担起突击队的任务。
见周希汉又点燃了“炮筒”,陈赓也无奈,他用手扇着到处乱飘的烟雾,说:“周希汉,如果遇到第二、第三种情况,你怎么办?”
“我带一个营先过。遇到第二种情况,我在滩头固守;遇到第三种情况,我到山上打游击,等候后续部队。”
“你带哪个营走?”
“29团2营。”
“好,就这样。过河以后,只有前进、前进!”
陈赓道:“周希汉打游击不用留暗号,他走过的地方,‘炮筒子’一熏,三年不长草。”
刘金轩好抬杠:“三年寸草不生,他拿什么卷‘炮筒’?”
李成芳盯着墙角的咸菜缸。
陈赓说:“本司令这次也抖一抖,玩个洋的。胡宗南的报话机咱可缴了不少,都调配给部队,这次渡河全部用无线电指挥。”
旅长们全乐了。李成芳也翘起了一个嘴角,笑得不“像”。
8月22日夜,先是霪雨靡靡,顷刻又大雨倾盆,直到次日凌晨才停住。但见河水翻滚,拍岸喧闹,白茫茫的雾气飘浮在河山之间,似乎黄河水沸了。
周希汉避开了原有的渡口、另辟牛湾、李河口、下关阳三处渡口。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漂水的东西,最宝贵的是破船、牛皮筏子,而葫芦、油布包也能派上用场——太缺乏渡船了。
报话机已经沟通。
各种渡河工具消失在晨雾中。
陈赓在北岸指挥所里来回踱步。他抓起昨天周希汉丢在桌子上的半截“炮筒”,点上刚吸一口,又摔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报话机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没有呼叫的声音。毕竟头一次使用这玩意儿,真担心它出毛病反而误事。
陈赓:“过河时间不短了,怎么听不到呼叫?”
作战科科长:“报话机不会出问题。”
参谋长:“周希汉的习惯是不搞出个名堂来不报告。”
晨雾弥漫。各种渡河工具像片片树叶在奔腾的河水中一会儿冲上浪尖,一会儿跌人波谷。护送突击队的是济源县杜八联水上民兵队,人称“葫芦队”。他们头上缠着衣服和子弹,腰上系着一串葫芦,手中执着枪,一部分游在前面开路,一部分护在船的左右。
这是一支富有传奇色彩的水上轻骑,已有300年历史。他们是“黄河人”,祖祖辈辈在这一方土地繁衍生息,靠着系在腰上的葫芦赤条条地在黄河捕鱼、捞虾。这几年,战争来了,就有了民兵“葫芦队”。他们飞渡黄河袭敌堡、夺敌船,出没在黄河浪涛里。这次渡河大军来到关阳渡口,发现这里山高谷深,水猛浪急,周希汉正急得转圈子,突地站出了“葫芦队”。
民兵连长薛平华说:“我们地理熟,摸水性,组织‘葫芦队’先渡,攻克崖头主堡,给部队水上开路。”
一声命令,数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