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尊,我们都想看他们一起拜堂,可他们各有家长,势必要分开拜。所以,只有劳您尊驾坐镇,让他们聚在一起拜了吧。地点嘛就在夜多窟吧。”茶总管一番话,堵得玄十三推托不得,也——不容他推辞。
二拜之后,男人们聚在楼外喝酒,女眷则在壁观堂内用饭。重重纱幔后,新娘子们揭了盖头,吃饭喝酒笑语融融,哪有初为人妇的惊喜和忐忑。
席间,祝家家长先行离开,原本是忍行子送客下山,没想到祝残休抬手一指,“我要他送。”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众人立即成了寒蝉僵鸟,反舌无声。
正在和闵友意拼酒的人觉得声音有点不对,扭头看过来,“怎么?”
忍行微微一笑,声音令所有人都能听清:“我尊,祝公子指明要您亲送。”
“哦?好。”玄十三放下酒坛,正要站起,肩头被人一巴掌按住——
“你的酒还没喝完,去哪儿?”红袍裹身,俊品风流的闵友意已有了微微醉意。
“我要送客。”玄十三抱着酒坛,任他把头搁在自己肩上,哪有半点尊主的威严。
杏花眼浅浅眯起,“送谁?老子帮你送。”说完,手卷红袍就要迎上。好在夜多侍座寂灭子适时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将酒力冲脑的闵友意按捺住。
玄十三从忍行手中取过一盏六面灯笼,送客下山。他们走后,喧闹就像被放出笼的猛虎,“哄”的一下子咆哮起来。
山道上,忍行子与三名部众各提了一盏灯笼走在前面,中间是祝父和数名秋风楼侍卫,玄十三与祝残休走在最后。
送客,是为了让客人能无伤无痛下到山脚。因为山上机关太多,加上厌世窟的家伙又喜欢乱种东西,香花飘毒粉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俊容半敛,玄十三一路无言。祝残休与他隔了半步之遥,也不开口。下了山门,出了机关阵后,忍行子与三名部众停下步子,侧身站到路边。祝父回头看了一眼,玄十三颔首相送。祝父与侍者继续前行,只有祝残休不动。
夜色下,半明半晦的容颜露出一丝诡异的笑,玄十三轻道:“你们回去吧。”忍行子和三名部众依命返回,等听不到他们的足音后,他才转看祝残休,“楼主有话对玄某说?”
祝残休盯他良久,目力半点不受夜月阴暗的影响。高空飘来一朵云,掩去片刻的月色。祝残休冷道:“玄十三。”
“楼主有话不妨直说。”
“现在谁还记得你的名字?玄、十、三。”
“该记得的,自然记得。”长长眼羽敛了半目,玄十三并不介意什么。
“当初你为什么会选他?”祝残休不提他的名字,但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玄十三笑着抬头,邪魅之气在月光下缓缓蒸腾,“当然是我喜欢他啊。”祝残休突然探手抓他手腕,他闪步侧移,再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将灯笼往祝残休右手上一塞,身形隐入林木的阴影中,“楼主慢走,恕玄某不远送。”
祝残休紧握灯笼,左手成拳,久久不曾松开。他和华流自小相依相伴,练功在一起,被罚也一起,他并不想因为楼主之争而使兄弟情谊产生裂缝。当年玄十三闯秋风十二楼要人,正值他们兄弟二人面对传承的微妙时候,得知他向父亲讨要华流,他有松懈的轻喜,更有阴霾的暗恼。喜的是,他要带走华流。恼的是,他要带走的竟、然、是华流。
这些年,华流与秋风十二楼的联系日渐疏散,他的笑也越来越多暖意。七破窟对华流的影响甚大,他虽然不喜欢,却不会抹杀。
天大地大,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弟弟。
至于玄十三咯啦!手中的灯笼柄应声碎裂。他扔了灯笼,纸烛火光一闪,慢慢熄灭。风卷残烟,他轻轻哼了声,甩袖,纵身离开。
久久、久久之后,轻笑从林间传来:“我尊,他已经走了。”人影慢步而出,是茶总管。
阴影之中飘出轻叹,像是天神因世事无奈喟然吐了一口气。茶总管静立不动,等着阴影中的那道身影。玄十三没让她等太久,叶影微微一摇,人已经站在了她身边。
两人并肩往山上走,暑夜的林风夹着爽凉拂面吹来。上了数十级台阶,玄十三笑问:“你说,什么能杀人于无形?”
茶总管略作沉吟,“武功出神入化,兵器精妙取巧,或者口舌是非,都能杀人于无形。”
“对。”玄十三点头,顿了一顿,垂眸忆笑,“我记得华流说过,‘有一样东西,机缘巧妙,不痛不痒,不必流血,却能杀人于无形’。”
“是什么?”茶总管倾头。
“愁。”
“仇恨?”
“不,是秋心之愁。”悲秋,秋之心,是为愁。
愁杀人。
玄十三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纯粹的笑容,那是一种只因为心情愉悦而自然的微笑。他缓道:“华流孤傲,却是极佳的酒友。他走路不拐弯,一旦他转了弯,就表示他不会再往回走,也不会返回原来的那条路。”
认定的事,华流就不会回头。
倒不是说华流酒量好或是酒品佳,而是,你得意时,他陪你一坛,你失意时,他仍然陪你一坛。
“这就是我七破窟化地窟主,祝华流。”
茶总管捂嘴而笑,“这也是我尊当年只要华流的原因?”
玄十三瞥目含笑,“明知故问。”
“也要我尊肯让属下问才行。”茶总管撇嘴。
玄十三突然驻足,以手背轻捶眉心。茶总管见他俊脸泛红,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他哑笑,“今晚真的喝多了。”刚才强行压制的酒性全部涌了上来。
“不如先回去休息”
“不了。”他摇头,“我和嫣拼酒还没拼完。今晚说什么也要拼个输赢,看看谁才是”
“千杯不醉?”
“那要看多大的杯。”拊掌呵笑,他提气纵起,踏枝而上,身影缈如轻絮,转眼没了踪影。茶总管抿唇不动,良久之后,她缓缓抬头吐了一口气,听着草丛中纺织娘的鸣叫,一阶一阶踩石而上。
夏夜虫鸣纵然热闹,听久了,也会寂寞。
缘:来年寻伴
仍然是夏夜,纺织娘的鸣叫声中加了蟋蟀的伴吹。
盯着染了浅浅绀紫的葡萄珠粒,花信摇着团扇走了一下神。不远处,身着凉衫的小姑娘正忙着捉螳螂。
花牙小姑娘这个时候应该改名叫祝牙麻豆,这名字不是一般的难听。
成亲之后,大人还没说什么,牙牙就嚷着要改名了。她脱而出的“祝牙”两个字让当时在场的公乘先生和忍行子笑到嘴歪,这是顾及面子的两人。另外那些不给面子的,拍桌捶椅,笑到肚炸。
说什么她也不同意这个名字,最后是他开了口:“就叫祝梦然吧。”
祝梦然。
祝梦然。
此后数日,小姑娘乐呵呵向窟里的叔叔姨姨介绍她的新名字,但没高兴多久,一天,小姑娘哭丧着脸跑来对她说:“娘,我还是叫牙牙好不好?”
“为什么?”她不知女儿受了什么委屈。可窟里谁不是逗她宠她,哪敢给她委屈受。
“祝梦然好难写”小姑娘跺脚。
她问了半天,才知道今天公乘先生教小姑娘写自己的新名字,以前“花牙”两个字比较好写,现在“祝梦然”三个字笔画太多,而且,先生还要她写三十遍才算完成今天的功课。
这不是大问题,她三言两语就哄得女儿笑起来。解决的方法就是:小姑娘正名叫祝梦然,小名叫牙牙。此后数日,小姑娘又乐呵呵向窟里的叔叔姨姨介绍她的正名和小名。
八九月的他们的确忙翻了,忙到茶总管来化地窟的时间都少。华流则一出门就是十天半月,回到窟里常常是深更半夜。就像今晚,也不知他会不会回来。
“娘,我们来对诗好不好?”祝小姑娘提着三只虫子扑进她怀里。
“好啊。”她为女儿扇开脸上的一点热意,拈着草绳分辨,绿螳螂一只,黑蟋蟀一只,还有一只灰蚱蜢。
“我先说。”小名牙牙的祝小姑娘将螳螂蟋蟀蚱蜢往小草笼里一塞,背着小手学公乘先生的模样,裙儿翩翩,“天马常衔苜蓿花!”
她回忆女儿近来读过的诗词,笑对:“胡人岁献葡萄酒。”
“南巢登望县城孤!”
“半是青山半是湖。”她女儿厉害啊,吐字清晰又明朗。
“日暮无人香自落!”
“鸡虽有德不如鹤。”这句是不是有点怪?谁的诗?
牙牙来来回回踱了几次,大声道:“海楼翡翠闲相逐!”
“娘对不出来了?”牙牙歪头。
“嗯,娘对不出来。下一句是什么?”
“嘻嘻,是镜水鸳鸯暖共游!”
她摇扇,摇扇,小心翼翼地问:“牙牙,这是公乘先生教你的?”先生,你到底教牙牙一些什么啊?
“不是。”小姑娘摇头,没等她放下心头的抱怨大石,接着又道:“是友意叔叔教的。”对诗对赢了的小姑娘提着小草笼往轩外跑,口中叫着:“我到幸体居去啦,娘!我会早点回来睡觉的。”
跑出一阵烟,小裙子立刻没影。
她又静静坐了半天,想到这几天正在整理旧箱子,叹口气,往房内走去。
长不昧轩的空房很多,以前他们隔墙而住,成了亲,他也没有强求她必须住到他房里,所以,她一时在他房里睡一晚,一时在自己原来的厢房睡一晚,自在得可以。从太平府搬来的衣箱都放在她房内,她前两天清理了一箱,现在还有一箱。
推开花窗,让夜风吹进来,她点燃灯烛,打开箱子。箱里多是牙牙的旧衣物,小裙子小裤子,不能穿了,她却舍不得扔掉,就全留了下来。再往里探,是牙牙的身世血书,还有她手抄的几份。展平血书看了看,她“啧”了声,重新卷好塞进小布袋里。压在箱底的她弯腰提起蓝色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卷画和一只布鞋。
布鞋有些旧了,却洗得很干净,鞋底一点泥尘也见不到。
只屐指腹沿着粗糙的鞋沿游走,她想起他给牙牙讲的故事。达摩东土传法,只屐归去,因为有情,而他
微笑着,她展开那幅画。画中人立于湖石之上,目送飞鸿,冷峻卓绝。
画很传神,却是出自沙夜思手笔。当年她离开摩奈圣教,除了必备的路线和银两,她将他遗落在房中的一只鞋和一本书也带走了,那是她为沙夜思收拾房间时发现的,不知为何,她没有交给沙夜思,却偷偷藏了起来。此外,她还偷偷带走了沙夜思的这幅画。反正沙夜思画了很多,少一张没关系。
不曾奢望再会,所以想留些回忆的东西。
“你画的?”清冷的询问自她身后响起,尽管熟悉,却还是吓了她一跳。
怎么,欺负她武功不好是不是?
等她慢一步察觉到自己的秘密被他逮个正着时,回家的人已经拿起画迎着烛火端详。
“祝大爷”她叫了一声,却不知说什么好。拜托下次回来可不可以声音大一点?
“你画的?”祝华流皱了皱眉。
“不是。”她没好气地瞪他,“是圣女画的。”
“不好看。烧了。”他放下画,拿起鞋子,翻左转右看了看,“我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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