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咽咽兮,可知我忧
四愁卖儿苦,动辄参与商;
再愁金戈起,万里皆成荒;
更有天之怒,巨浪滔天狂!”
薛蘅听着这歌声,似是痴了,一动不动。
谢朗环顾四周,颇觉兴奋,想起京城的上元节灯会,还没有这么清美动人。见薛蘅还呆呆地捧着荷花灯,忙提醒道:“蘅姐,放灯许愿吧。”
薛蘅似乎从一场梦中醒过来,她走到河边,蹲下来,闭上双眼。耳边的歌声越来越凄凉,她双唇微动,将荷花灯点燃,慢慢地放入水中。
谢朗本站在一块石头上,见薛蘅放了灯,他兴奋地跳下石头,三两步蹦到河边,口中念念有辞:“老天保佑!”
保佑什么,他却没有说出来,念了两遍就弯腰将点燃了草芯的灯放入水中。
一侧,薛蘅跪在了地上,双手合什。二人放下的灯在岸边打着转,却不向前飘移。薛蘅神情渐转凄然,只是默默祝祷。
谢朗在后看得急了,猛地蹲下,双手不停拨着水,莲花灯终于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向前漂移。
谢朗笑道:“蘅姐,你许了什么愿?”
薛蘅不语,只是痴痴地望着河面,心中只觉得人间忧患千百年来从未减少,铺天盖地都是满目的悲凉。天地不仁,世人卑微的希望,就如这河中灯火,在狂风中摇摇欲灭。她默然许久,终于潸然泪下。
谢朗从未见过这样的薛蘅,一时慌了手脚,呐呐唤道:“蘅姐…”
他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仿佛自己从不认识,但又好像是自有生以来就认识…夜雾从河上笼到了心中,只觉得一阵的迷迷茫茫。
夜风忽然浓烈起来,二人先前放下的河灯刚飘出数丈远,正遇上一股水流,被漩流吸得在水面上左右摇摆了几下,便向一侧倾覆。
微弱的两点光,慢慢地熄没在幽深的河水中。
薛蘅如遭重击,身形晃了晃,喃喃道:“天意,天意吗…”
谢朗也“啊”地一声站起,扼腕道:“可惜了…”
他正想着再去买两盏河灯,转头见薛蘅神色,莫名地心中一紧,似有什么东西紧攥住他的心房,让他一股血气直往上冲。他猛然站起,连衣衫都顾不上脱掉,“卟嗵”一声,纵入河中。
水花溅到薛蘅脸上,她这才恍然清醒,站起来,急呼道:“你做什么?!”
谢朗不管不顾,双臂急划,埋头游向前方。他冲得极快,不过片刻便冲到了那两盏河灯倾覆的地方。所幸河灯用纸扎成,并未完全沉入水中,谢朗左手拿起河灯,单臂游了回来。
薛蘅看着他湿嗒嗒地从水中钻出来,却还象捧着珍宝一样,将那两盏河灯捧在怀中,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谢朗的头发全被打湿,水珠一绺绺自额前滴下,他却浑然不顾,嘿嘿笑了一声,道:“纸做的,烘干就好了。”
他跑上河堤,不过一会便抱来了一大堆干柴。薛蘅掏出火摺子点燃柴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两盏被水沁湿大半的河灯,既不敢隔近了,又不能太远,这番烘烤,实是有些费力。
薛蘅本在一边蹙眉看着,可看到谢朗脸上那专注的神色,她将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再过片刻,她自谢朗手中接过一盏灯,低声道:“我来吧。”
谢朗抬头向她笑了笑,火光照映下,他明朗的眉眼似骄阳当空,薛蘅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自禁地转开了目光,低声道:“晚上风大,快把衣服烘干吧,粘在身上容易着凉。”
谢朗“啊”了一声,方觉得衣服湿嗒嗒地粘在身上很不舒服,夜风清寒,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搔了搔头,不好意思地往火堆前挪动一下。
薛蘅低下头,忽然忍不住地想笑。
良久,二人手中的河灯终于被烘烤干,谢朗用一根点燃了的柴枝,慢慢靠近灯心中的草芯,见微弱的火光亮起,他哈地一笑,得意道:“行了。”
薛蘅也忍不住微笑,将手中河灯点燃,二人并肩站在河边,默念顷刻,又同时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水中。
此时风已轻了,满河明灯,如萤光万点,照亮天地。这灿然繁灯,甚至盖住了在黑暗中流淌的河水,将霜河照得如同白昼。
谢朗转头看了看薛蘅,恰好她也于这一刻转头看了看他,目光相触,皆看到对方眼中有微微的光芒在闪烁。
两人又同时转开目光,看向霜河。
人们的歌声,似乎也随着这璀灿景象而欢悦起来。
薛蘅若有所悟地看着,灯的光芒,慢慢融入她的眼眸之中。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静静地坐在霜河边,看着满河繁星一样的灯火悠悠东去。
夜雾渐散,人们的欢语声也逐渐稀疏,只有一轮明月,越发皎洁,将清幽的月光,宁静地铺满霜河。
三二、妙计缚苍龙
“蘅姐,你在看什么?”
薛蘅回头看着晨熙中霜阳城的北门,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又回过头,用力的抽下鞭子,在春风中疾驰。
谢朗急忙打马跟上,虽然昨晚在霜河边坐到东方发白,二人才回客栈稍稍合眼,但他此时仍精神奕奕。
待骏马奔出二十余里,二人稍作歇息。谢朗将水囊递给薛蘅,薛蘅接过,喝了口水,自言自语道:“奇怪。”
“蘅姐,有何奇怪?”
“那个大胡子,还有那女子带着的那帮人。”
谢朗细想,点头道:“大胡子一看就身负上乘武功,那个女子武功可能一般,但她身后的那些人,可个个都非常人。”
薛蘅微微摇头,“她能让他们甘为随从,只怕更非常人。我觉得奇怪的是,怎么在江湖上从没听说过这样两号人物。按理说,那女子姿容出众,大胡子面相奇特,应当非常好认才是。”
谢朗叹道:“唉,只恨这么错过了,不能与他结交。”
薛蘅瞪了他一眼,“结交?你怎知他不是为非作歹之徒?”
谢朗笑道:“依我看,这人虽来历不明,但绝不是屑小之流。”
薛蘅站了起来,道:“有缘自会再见,若你和他无缘,叹也无用。走吧,咱们赶快些,到白石渡再歇息。”
白石渡却非渡口,只因这处山间有条溪流,溪水在山谷间被一块巨大的白色石头拦成两截,石下尚有缝隙,溪水便由石下喷涌而出,形成白沫飞溅的瀑布。遇雨后彩虹,瀑布如同通往仙境的渡桥,故被人称之为“白石渡”。
二人到达白石渡时,下起了霏霏细雨。谢朗将马系在山脚酒肆外的拴马柱上,笑道:“等会若是天现彩虹,干脆我们踏桥而去,当神仙好了。”
“你信这世上有神仙吗?”薛蘅反问。
谢朗笑而不语,薛蘅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谢朗心中欢畅难言,待踏入酒肆,更是眼前一亮,高兴得向薛蘅直挤眼睛。
酒肆内坐着四五位客人,而北面窗下,执壶豪饮、大口吃着牛肉的,正是那名在霜阳府中有一面之缘的虬髯大汉。
谢朗按捺住想上前攀谈的冲动,与薛蘅坐下,要了一碟炒豆子,一碟咸菜,数个馒头。
薛蘅看了看他的神情,还是掏了两吊铜板出来。谢朗大喜,唤道:“老板!”
酒肆当垆的却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不知是喜爱白色还是家中有亲人去世,通体皆素,纤腰盈盈一握,丹凤眼含情脉脉,风情万种。
谢朗将铜钱递给她,指了指那虬髯大汉,低声道:“你送壶上好的酒过去,什么都别说。”
少妇接了,抿嘴一笑,谢朗也冲着她呵呵一笑,薛蘅别过头去。
虬髯大汉只在少妇将酒壶放下时看了她一眼,又自顾自嚼着牛肉。
“大爷行行好,可怜可怜小的,赏口吃的吧。”一名瘸了腿的乞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进酒肆,挨桌乞讨。
有人不耐烦地呵斥,谢朗忙招手道:“你过来。”
乞丐急忙过来,身子失去平衡,眼见就要跌倒在地,谢朗一把将他扶起,又将桌上的馒头分了几个给他。见他狼吞虎咽,轻声道:“慢点吃,别噎着。”
他低头看了看乞丐腿上的伤势,红白相间,触目惊心,向薛蘅道:“蘅姐,还有伤药吗?”
薛蘅叹了口气,“昨天用完了。”她再掏出两吊铜钱,谢朗接过,将铜钱放在乞丐手心。想了想,又叮嘱道:“你小心收好,别让人抢去了。不管再饿,先买药把腿给治好,腿好了就有力气,可以再去赚钱买吃的。”
乞丐激动得双眼流泪,又似怕自己脏脏的身子挨到大恩人,咬着馒头、捧着铜板,坐到酒肆的门槛外,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着。
数完一遍,他似不敢相信,又再一遍一遍地数着。
谢朗看得心酸,连忙低头,大口咬着馒头。
有人进来。薛蘅抬头,见这人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绸衫,摇把同样皱皱的折扇,奸笑兮兮,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是集镇上常见的地痞,便又低下了头。
地痞却斜依在柜台上,开始调戏那掌柜的少妇。
“素娥妹妹,我昨晚可梦见你了。”
少妇一把将他的手挥开,怒道:“白眼狼,滚开!”
“哟,丁家妹子,你在梦中对我那么温柔,让我欲仙欲死,怎么这刻竟不认得哥哥了呀?”
薛蘅听得眉头一皱。
丁素娥气得浑身发颤,指着酒肆门口,喝道:“白眼狼,你若再这样,我叫你爹来!”
白眼狼将扇子放在手心拍打着,得意道:“丁家妹妹,可真不好意思,我爹昨晚受了些风寒,此刻只怕连你的话都听不明白了。”
丁素娥慌了神,白眼狼已慢慢向她凑近,道:“妹子,你家掌柜的瘫在床上,你身子苦,心里也苦,哥哥我都知道。不如让哥哥我来照顾你吧…”
丁素娥尖叫一声,从柜台后跑了出来,白眼狼却不急,嘻嘻笑着来追她。
酒肆内有人看不过眼了,怒喝道:“成何体统!”
白眼狼将眼一瞪,“老子的干爹是霜阳府的知府大人,谁在这鸹噪?!”
那人顿时噤声,谢朗正要拍案而起,丁素娥已逃到了他身后。白眼狼追了过来,大喇喇道:“臭小子,滚开些!”
谢朗斜眼看着这个周算盘的干儿子,冷笑道:“我若不滚,你又如何?”
丁素娥见来了个不怕的,不再往别处躲。她站在谢朗和薛蘅中间,纤弱白嫩的手紧揪住谢朗的手臂,娇呼道:“好汉救我!”
白眼狼挽了袖子,上前来拽她,口中道:“小贱人,今天看你躲到哪里去?”
谢朗气得一脚踹过去,正中胸口,白眼狼仰面倒在地上。
酒肆内的人都叫起好来,过了好一阵,白眼狼才晃晃悠悠地爬起,怒道:“臭小子,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谢朗回头安慰泫然欲泣的丁素娥,“你别怕,我帮你出气。”又看着白眼狼笑道:“少爷我还真是活腻了,不想做人,只想做神仙!”
薛蘅吃着豆子,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白眼狼气得扑了过来,谢朗脚在地上一蹬,凳子横移一尺,白眼狼扑了个空,跌了个狗吃屎。酒肆内的人哄堂大笑。
白眼狼再爬起来,指着谢朗咬牙道:“臭小子,你有种就别躲!”
谢朗看了看薛蘅,见她目光柔和。这目光,和昨日戏弄周算盘后她望着自己时一样。他心中一热,便对白眼狼笑道:“好,少爷我就不躲,看你能把我怎样!”
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