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是这样!终于明白为何自己对柔嘉只有手足之情毫无男女之念,而对她却独独不同:一日不见、便辗转反侧;她开心他便高兴,她思虑他便担忧; 她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能让他涌起无限欢喜;她生气闭门不见,他便失魂落魄;她熟睡的面容,让他如着魔般移不开视线
原来所有这一切让他的心忽上忽下患得患失的陌生感觉,都只是因为一个原因!
雨后的阳光,照在二十岁的谢朗身上,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跳了起来,打马狂奔,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冲回了自己的家。
痴等了大半个时辰,将要说的话在心中说了又说,谢朗这刻见到薛蘅沉静的面容,反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往日的口角伶俐聪明俊秀都不知哪里去了。
他只讷讷地叫声:“蘅姐。”
薛蘅望着他火热的眸子,背在身后握着画轴的手攥紧又放松,又攥紧。
谢朗定定心神,鼓起勇气,再度开口,“蘅姐,我…”
薛忱的低咳声忽在房中隐约响起,打断了谢朗的话语,薛蘅浑身一颤,急促出声,“谢师侄!”
“啊?”谢朗愣愣应着。
薛蘅压住心中酸涩,板起脸,“谢师侄,你我已完成陛下交予的任务,一时从权的称呼,还请你再莫提起。也请你谨记晚辈的本份,尊称我一声‘师叔’。”
谢朗听得头昏脑胀,再度张嘴,却又是一声:“蘅姐。”
薛蘅忽然翻手,折下一根竹枝,劲风暴起,指向谢朗咽喉,她寒声道:“师侄若再不守礼节,我就要替谢师兄教训教训你了。”
谢朗一时懵了,不明白为何一夜之间,和自己言笑晏晏的蘅姐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蘅姐…”他又喃喃地唤了声。
薛蘅一咬牙,竹枝劈头盖脑地向谢朗抽了下来。谢朗本能地闪躲了几下,便再不躲闪,直直地站在原地。竹枝飞舞,谢朗身上的衣衫渐渐裂开细缝,但他仍倔强地站着,纹丝不动。
竹枝将他的衣袖抽得裂开缝隙,隐约可见手臂上那狰狞的箭疤,薛蘅的动作终于缓了下来。她将竹枝一扔,神情恢复了先前的冷肃。冷冷道:“我现在要去翰林院,与各吏员商议明天寰宇院成立典礼的事宜。有什么事,等典礼完了以后再说。现在,别烦我!”
说罢,她看也不看他,走进屋子,拿了几本书,从谢朗身边擦肩而过,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
谢朗如梦游般回到毓秀园,呆坐在桌边,直到小柱子进来,他这才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地疼痛,低头一看,这才发觉手背上已被竹枝抽出了血痕。
小柱子大呼小叫,谢朗忙按住他的嘴,叮嘱他不要叫嚷,免得让太奶奶担心。小柱子忙应了,找来膏药,替谢朗抹了,再回到耳屋中,看着小武子,满面同情之色。
小武子心知不妙,颤声问,“少爷怎么说?有没有骂我没有将公主的信交给他?”
小柱子的眼神饱含怜悯,“你自求多福吧。”
小武子惨叫一声,倒回床上。
小柱子想起谢朗身上的伤痕,大感惊讶,自言自语道:“公主那么娇娇柔柔的性子,发起脾气来这么狠。唉,少爷以后,可有得苦头吃罗。”
这夜,谢朗哪睡得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个多时辰,终于翻身坐起,两条腿似被什么牵着一般,又来到了秋梧院。
院门是紧闭着的,他推了推,纹丝不动。他跃上院墙外的梧桐树,坐在树枝间遥遥望去,薛蘅的房间仍然亮着烛火,烛光将她的身影投在窗纸上,隐隐可以看出,她正在奋笔疾书。
即使是只看到这朦胧的身影,谢朗也觉得一下子心安了许多。他在树杈之间静静地坐着,视线始终凝望着那扇窗户。
月上中天,直至子时末,薛蘅仍在灯下低头疾笔写着,谢朗悄悄从树上跳下,走到窗前,伸出手指,贴着窗纸,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轮廓。他默默地微笑,只觉得就这样靠近着她,真好。
这样,就很好。
四八、墨香犹在人杳然
景安帝对寰宇院的成立相当重视,竟将太清宫东北一角的阁楼拨了出来。阁楼下原就有一处地室,景安帝命工部密召石匠,将寰宇志各籍册的内容一一凿刻在地室内各石室的石壁上。原来的珍本,则藏在了极隐密的地方。
寰宇院重兵把守,有资格验过重重关卡进入地室的人,都是殷国有名的当代大儒或匠师。他们却都只有进入其中一个或两个石室的资格,能进入全部石室的,只有薛蘅与方道之。
薛蘅推着薛忱,快到两仪门,见方道之卓尔不群的身影自东缓步而来,越走越近。她想起过世的薛季兰,心中微酸,面上保持沉静,上前行礼:“方先生!”
方道之默然片刻,才端严地还礼,“薛先生。”
“不敢。”薛蘅忙道,“您是长辈,娘生前叫我‘阿蘅’。”
方道之凝目细看了薛蘅一番。他与她只见过一面,却在薛季兰的信中无数次听她提起过这位最看重的弟子。于他而言,眼前的面容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到好象薛季兰就站在眼前,沉静地施礼、从容地对答;但她又有着明显不同于薛季兰的地方,相对于薛季兰的“柔和”,她多了几分“刚硬”。
他在心中喟然一叹,微笑道:“我这一礼,是替殷国百姓谢过薛先生赠书之德。”
“薛蘅愧不敢当。日后寰宇院有方先生的鼎力主持,必能令典有所用,造福苍生。”
二人相视一笑,薛蘅正要介绍薛忱,寰宇院执事过来,道:“方先生,二位薛先生,人都到齐了,谢尚书请三位进去。”
三人至两仪门交验关符,薛忱抬头,见薛蘅正回头怔怔遥望,他暗叹一声,唤了声,“三妹。”
薛蘅惊醒过来,向他笑了笑,恰好关符验过,便推着他入了两仪门。
这日,谢朗很早便起来,到太奶奶和谢峻处请过安,练了一回枪法,再沐浴更衣,用过早点,看看沙漏,已是辰时。
小柱子捧过一套夹纱常服,谢朗瞥了一眼,道:“我那套天罗锦的衣裳呢?”
小柱子忙转身从柜中找出他指定的衣裳来。谢朗换上,小柱子替他系好扣带与玉佩,他对着铜镜理了一下珠冠,神清气爽地踏出房门。
二姨娘正从外面进来,被谢朗这身英挺的打扮晃了一下眼睛。谢朗行礼问安,便要往院外走,二姨娘一把将他拉住,道:“明远,二娘来问你”
谢朗这刻哪有心思听她闲话,随口道:“二娘,我今天有要紧事,您晚上再和我说。”说罢便出了毓芳园。
二姨娘看着他飞扬潇洒的身影,啧啧两声,神情透出十二分的欢喜自得来,“咱们家明远,真是”又抿嘴一笑,“老祖宗还急着要将公主娶过门,凭咱们明远这人品,只怕着急的是公主!”
小柱子正要跟上谢朗,听了,忙转身问道:“二夫人,少爷就要成亲了?”
二姨娘笑道:“这不,选了三个日子,来问问明远的意见。”
小武子一听,欢喜起来,少爷若是成亲,自己是一定要搬出毓芳园的,那就多了和府中丫环们接触的机会。小柱子却想起谢朗手上的伤痕,颇为他成婚后的生活忧切了一番。
谢朗一心惦着薛蘅,却知她今日要主持寰宇院的成立典礼,不敢去打扰她。薛蘅推着薛忱出秋梧院时,他远远看了一眼,便心满意足,在府内百无聊赖地转了几圈,估算着典礼快要结束,才进了秋梧院。
盛夏午后的秋梧院,静得只听到知了撕心裂肺的鸣叫。他在荷塘边坐了个多时辰,又在院内逡游了数圈,眼见日头开始向西倾斜,仍不见薛家二人回来。
他心神不定,再等了半个时辰,想起谢峻也是参加了典礼的,便叫道:“小武子!”
小武子在美人蕉下躲了大半日,腾地跳了起来,冲进院中,谄笑道:“少爷!”
“你去工部司房看看,爹有没有在那里,再打探一下,他是何时回到司房的。”谢朗神色不宁地吩咐。
为了将功赎过,确保屁股不再遭殃,小武子跑得飞快,不到半个时辰,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少爷,老爷正在工部司房,问过李三叔了,老爷是巳时就回了的。”
谢朗愣了片刻,挥挥手,重新走入秋梧院。他刚在荷塘边坐下,忽想起这一整日,连药童小坎小离都不见踪影,他心中渐涌不安,急跃而起,冲到薛忱房间窗下,用湿指点破窗纸,凑近一看,屋中洁净整齐,但薛忱的药箱、药炉等物,悉数不见。
他心尖一阵剧跳,急速转身,猛地推开薛蘅的房门。
房内,整洁得好象丫环们刚收拾过一般,但已看不到一件薛蘅的衣物或用品。只有西边窗下的桌子上,静然摆放着一本书。
谢朗拿起那本书,夕阳扑在窗纸上,映得书册封面上的四个字闪着淡淡的金光,正是他曾在天清阁书阁里见过的那本《孝和新语》。
当日,他在天清阁向薛蘅讨要这本书来孝敬太奶奶,遭到她严词拒绝,不料今日在此见着。书内墨汁宛然,字迹熟悉,显然是薛蘅凭记忆连夜写就的。
小武子在美人蕉下重新躺倒,正庆幸自己今日总算顺利完成少爷交待下来的事情,忽听院门嘭地巨响,他急坐起来,谢朗已如闪电般冲出秋梧院,冲向马厩。
他没命似地追,刚追到马厩,谢朗已跃上青云骢,运力抽下马鞭,青云骢一声长嘶,自他身边疾驰而过。
小武子正犹豫要不要拉马跟上,小柱子跑过来,叫道:“少爷!少爷!”
他唤声未歇,谢朗一人一马,已消失不见。小柱子转头问小武子,“少爷怎么了?”
“不知道。”小武子一个劲摇头,见小柱子手中握着根铁链子,问道:“这是什么?”
“怪事。”小柱子满面疑惑,道:“从昨晚起就没见大白,我以为它又和那黑小子出去玩了,结果刚发现它被这铁链子锁在柴屋里。谁干的好事?”
谢朗飞驰狂奔,他不停挥鞭,身躯腾起在马鞍上,晚风自耳边掠过,脑中嗡然作响。
出了涑阳西门,过了离亭,便是官道的岔路口。每条道皆可辗转去往孤山,谢朗挑了最近的一条道路狂奔,奔出十余里,天色已黑。
夏日的晚风吹得他眼睛生疼,他却只顾策马疾驰。一天繁星之下,青云骢似一道青烟般掠过山野,可直到弦月移过半空,仍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青云骢难负这般劳累,长嘶一声,奔势渐缓。谢朗茫然四顾,许久才恢复了一点清明,忖算道:薛忱身有残疾,必然走不快,即使他们是巳时出发,若走的是这条道,自己这般打马狂追,也应追上了。
他只得又往来路奔,青云骢累得口吐白沫,才在天微亮时奔回岔路口。
此时雾气缥缈,晨风有几分清凉,谢朗也逐渐清醒,他怔怔想了半晌,急驰回了谢府。
小武子正摊开四肢酣睡,被大力踢门声惊得坐起,刚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谢朗已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问道:“大白呢?!”
小柱子忙骨碌爬起,道:“大白昨天不知被谁锁在柴房里,放出来后就烦燥不安,还险些抓伤了三夫人,我又将它锁在柴房里了。”
谢朗冲进柴房,解下铁链,看着大白,声音有点发颤,“乖,大白,快,带我去找蘅姐!”
大白歪了歪脑袋,谢朗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