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粮草和集市,神锐军暂时没有衣食之忧,倒也军心稳定。裴无忌日夜翘首等着京中的消息,及至前几日宁朔军开到边境,他这才知神锐军竟已被安上了一个“谋反作乱”的罪名。
他知道京中定已有了剧变,坐立难安,又无法得知消息,今日见谢朗前来,实是天大之喜。
“我以为王爷会想办法,没想到连王爷都没收到密信!”
“我们正在查内奸。”谢朗面色沉重。
裴无忌黝黑的面容涨成了酱紫色,狞笑一声,“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我要将他剥皮抽筋!”
谢朗将他的话细细剖析,越想越不对劲,道:“大哥,你们是当夜就拉了队伍出城上大峨谷的,可张保的军报,说你们据城作乱三日,烧毁民房无数,七月十六才反出渔州。”
裴无忌狠狠地啐了口痰,“呸!放他娘的狗屁!我神锐军大多是渔州子弟,怎么可能在自己家中作乱,放火烧自己的房子?”
“还有,章海的武功我知道,他的枪法只略逊我一筹,怎么可能让一个毫无武功的师爷扑上自己的枪尖,而无法收枪呢?”谢朗疑道。
“嗯。”裴无忌点头,道:“那把火也烧得蹊跷,事后我问过当日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人承认是自己放的火。我带的兵我心中有数,真要是他们放的火,绝不会不承认。”
二人说到这里,同时抬头。谢朗冷声道,“有人蓄意挑事,激起兵变!”
五四、真相
“明远,当时形势那么混乱,重演一回,真能找到线索?”裴无忌看着眼前上千人,压低了声音。
谢朗轻声道:“只要是人做下的事情,总会留下蛛丝马迹,就看我们能不能找出来。”
裴无忌略感惊讶,细细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
待曾参与“哗变”的将士将当日情形再重演一遍,谢朗俊眉微皱,挑出其中十余人,唤进屋内,细细询问。
出来后,他又命将士重演一回,这才挥手令他们退去。
裴无忌见他似是发现了什么一般托肘沉思,也不敢出言惊扰,忽见裴红菱在门外探头探脑,便弹出一粒豆子,正中她额头。裴红菱气得直跺脚,做了个鬼脸,跑了开去。
“大哥。”谢朗抬起头来,问道:“那个师爷的尸首,现在何处?”
“我看过了,他的胸口确实是被枪尖捅中,没有别的伤口。不过我始终觉得有点疑惑,便让人将他的尸首放入府衙后院的地窖中,这种大雪天,想来还没有腐烂。”
谢朗把桌子一拍,“那就好!如果验尸的结果与我猜想的一样,就可以证明当日是有人蓄意激起兵变!事不宜迟,大哥,我得赶往渔州,拿到证据赶回去。你将这里的情况写明,我让大白送信给王爷,王爷好尽量为我们拖延时间。”
“好。”裴无忌也兴奋起来,他迅速摊纸磨墨,一挥而就,再将信卷起来,塞入小竹筒,可转头看到正醉醺醺倒在椅中的大白,不由苦笑道:“我真是作茧自缚。”
“臭小子!只有等它明天醒了再放它去送信。”谢朗也一声苦笑。
“倒也不妨。”裴无忌道:“明远,你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走。我让宁朔的商人秘密将你带过边境,这样的话,比你绕道北面要快很多。”
谢朗睁大了双眼,裴无忌哈哈一笑,拍上他的肩膀,道:“你以为宁朔军真是铜墙铁壁一块啊。你没听说过,宁朔军到哪里,宁朔商人就把生意做到哪里吗?他们神通广大,甚至能将宁朔军的军粮给倒卖出来。这段时间,他们在我大峨谷的集市上,从丹人和库莫奚人手上不知收了多少宝贝。”
谢朗摇了摇头,微笑道:“看来大哥在这里当山大王也当得挺过瘾的。”
“说实话”裴无忌叹了口气,道:“比在渔州受那些小人的气强多了。我宁愿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和敌人拼命,也不愿面对这些他妈的不知从哪里射出来的冷箭。”
谢朗望着他,缓缓道:“大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护好神锐军的弟兄,守好边境。今年雪大,只怕丹军不会怎么安生。”
“好。”裴无忌点头,慨然道:“朝中之事,交给你。边境的事,交给我!”
谢朗慢慢地举起右手,裴无忌与他击掌三下,二人相视大笑。
三年的并肩作战,二人心意相通,没有过多的承诺和誓言,此时索性将一切抛开,执酒痛饮,又齐齐酣然入睡。
第二日清晨被号角声惊醒,谢朗却发现屋中已不见了大白的踪迹。
他急忙出屋,见裴无忌正大声命亲卫拉来座骑,又恨恨骂了几声“死丫头”。谢朗忙也上马,二人带着亲卫驰出营房,穿过静悄悄的集市,往西三四里路,听到前方呼哨声、喝彩声大作,裴无忌不由又骂了句,“死丫头!”
谢朗忍不住笑道:“大哥,你一天不把红菱嫁出去,就一天不得安生。”
裴无忌只觉头大如牛,叹了口气,“也要有那种不怕死的小子肯娶她才行。”又取笑起谢朗来,“先别说这死丫头,明远,你什么时候迎娶公主?只盼神锐军能早日洗清罪名,我也好去涑阳喝你的喜酒!”
谢朗心头一颤,黯然神伤,狠力抽下马鞭,再驰百余步,便见前方草丘下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呼喝着,其中如一团火焰般跳跃欢呼的,自然是裴红菱。
顺着他们的目光,谢朗抬头,只见大白正在空中盘旋,距它不远处,一道黑影迎风翱翔。
雪后的阳光格外刺眼,一刹那间,谢朗心头剧跳,险些失声唤出,“蘅姐!”
等他眨了一下眼睛,看清那个黑影并非小黑,而是一只北地特有的黑鹰,他心下一沉,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裴无忌赶上来,看看天空,又看向前方雪野中正拼命逃窜的一只野兔子,笑道:“那是里末儿养的鹰,经常在集市上耀武扬威。红菱不服气,早就说要向你借大白来杀杀她的威风。”
见谢朗神色迷茫地望着空中的黑鹰,他补了一句,“里末儿是库莫奚人一个小部落族长的女儿,她们族人和汉人一贯交好,经常到边境来换一些物品回去。”
谢朗却仍是呆呆地望着空中两道羽影。只听裴红菱大声呼哨,大白引吭高鸣,如闪电般冲下,那只黑鹰也急急冲下,一黑一白,几乎是并肩冲向雪地上的野兔子。
眼见大白已俯冲至离地面只有两三丈处,谢朗猛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哨声,大白吓得一收翅,那只黑鹰已急速落下,利爪一开一合,将野兔子擒至半空。
库莫奚人欢呼雀跃,其中一名梳着长辫的少女更是兴奋得拼命大叫。裴红菱哀嚎了一声,冲过来,一拳揍上谢朗的胸口,吼道:“谢朗,你疯了?!”
谢朗“蹬蹬”退后两步。大白飞过来,他将它抱住,见它似是极不甘心,他唇边露出一缕略带苦涩的微笑,轻声道:“你让一让小黑又何妨?以后想见,可不一定见得着。”
“什么小黑大黑的?!”裴红菱只觉他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怒道:“我可是和她赌了一匹马的,你把你的青云驹赔给我!”说着就上来揪谢朗的衣襟。
“裴红菱!”裴无忌厉声大喝,裴红菱气得将鞭子运力乱抽,抽得碎雪四溅。
那长辫少女走过来,嘲笑道:“裴红菱,你不会舍不得你的马,说话不算数吧?”
她的殷国话说得比较标准,谢朗觉得库莫奚人能说出这么正宗的殷国话有些稀奇,不由看了她一眼。
裴红菱发了一通脾气,气鼓鼓地牵过自己的座骑,将缰绳递给那长辫少女,硬梆梆道:“给你!”
长辫少女得意一笑,道:“裴红菱,下次吹牛皮可不要吹得太厉害,免得吹破了,飞到天上去。”
裴红菱满腔愤恨无处可泄,狠狠地瞪了谢朗一眼,却听一个极温和清雅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里末儿,把马还给她。”
伴着这个声音,库莫奚人向两边退让,一名身穿普通灰皮毡裘、系着同色腰带、乌发披肩的青年缓步而出。
谢朗知道库莫奚人历来是“男子披发,女子束辫”,且多身形高挑、皮肤白晳、五官清秀,可这青年男子生得未免太过俊美,乌发垂肩,头束锦带,更衬得他肤如白玉、风姿飘逸。
他正细细打量这灰裘男子,里末儿已不服气地用库莫奚话嚷道:“是她输了,我为何要将马还给她?”
灰裘男子用正宗的殷国话说道:“是这位军爷喝住了那白雕,不然输的是你。咱们要赢,也要赢得光明正大。”
里末儿噘起嘴,却也没有再说,将缰绳递给裴红菱。裴红菱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板起脸道:“我裴红菱送出去的东西,便绝不会再要回来。”
里末儿一愣,那灰裘男子淡淡一笑,道:“那我就替里末儿谢过裴姑娘赠马之情。”
里末儿这下明白过来,笑着上来拉住裴红菱的手,道:“你送我马,我请你吃烤肉,走!”
裴红菱素喜她豪爽,这刻便也放下心结,笑道:“好,回头我请你喝酒!”
二人携手而去,裴无忌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骂道:“这个死丫头”他回头招呼谢朗,却见他正望着那灰裘青年远去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明远,怎么了?”裴无忌问道。
“没什么。”谢朗笑了笑,心中却觉这名库莫奚青年的风姿、气度和眼力非同一般,暗暗将他的音容相貌记了下来。
库莫奚人虽是游牧小族,又极分散,多年来受丹族欺压,但这几年趁着殷丹两国交战,他们休养生息、日渐强大。若库莫奚各部落族长都有这灰裘青年一般的人品,倒真不可忽视。
命大白回京城报信后,谢朗再度易容改装,混在宁朔商队之中,向大峨谷南面的殷国边境出发。
临行前他托裴无忌派人过险滩寻找青云驹,务必将它妥善安置,裴无忌自是一口答应。
裴无忌说的果然不假,宁朔商队过边境时,宁朔军只例行公事地随便检查了一下,暗中收了点银子,便放他们过了封锁线。
那商队头领得裴无忌照顾颇多,用不多的粮食在大峨谷换了几车好皮裘,赚得心满意足,临走时送了谢朗一匹骏马。两日之后,谢朗便赶到了渔州城外。
渔州的大雪已经停了,但依然寒风凛冽,刀子般地割着人们祼露在外的脸和手。谢朗心头暗喜,这么冷的天,那师爷的尸首必定没有腐坏。
在城外潜伏到黄昏时分,他藏在一辆马车的底部入了城。神锐军“反”出渔州后,张保的府兵对渔州实行宵禁,酉时正牌时分的更鼓一敲,大街上便再无行人。
谢朗乘着夜色,避过数队巡逻的府兵,悄悄潜行到府衙北面的小巷。府衙的房屋在当日“哗变”中已被烧毁,但其后院的水井、地窖却完好无损,谢朗翻过院墙,用绳索吊下枯井,掀开地窖入口处的木板,沿着石阶而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渔州虽为北方苦寒之地,但每年夏季仍有两个月十分炎热,这地窖便用来存放冰块,以备官吏们夏季消暑之用。
谢朗下到地窖的最底层,看到一具已冻僵的尸体,蹲下身来,细看他的相貌服饰,正是裴无忌形容的那位死在章海枪下的渔州府衙师爷。
谢朗从靴中抽出匕首,割开师爷胸前已冻成一块冰似的衣襟,俯下身,细细察看他胸前伤口,过了许久,他用匕首缓缓切入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