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从靴中抽出匕首,割开师爷胸前已冻成一块冰似的衣襟,俯下身,细细察看他胸前伤口,过了许久,他用匕首缓缓切入尸首胸前,再看一阵,面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他思忖一阵,决定仍将师爷的尸首留在这地窖之中,府衙已被烧毁,这地窖中除了冰块再无他物,应该无人下来查看,若搬了出去,极易被人发现不说,万一天气转暖,找不到比这里更好的保存尸体的地方。
他将匕首插回靴中,顺手将那师爷的衣衫掩上,站起来走出几步,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忽然瞥见师爷被割开的的外袍滚边里露出白色的一角。
若是以前,谢朗抬脚也就走了,可自跟薛蘅相处几个月,他心思细密了许多,不由想道:究竟是何物事,让这师爷要秘密缝在衣袍的滚边里面呢?
他走回尸首身边,蹲下来,将那东西慢慢抽出,却是一张卷起来的纸,已经冰冻得象薄薄的锋刃。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细看,惊喜之下猛然站起。
五五、世途艰险有清流
夜深时,风更大,刮过空荡荡的街道,发出尖厉的声音。
谢朗找到府衙胥吏们聚居的城东春柳坊,却不知道哪间才是那师爷住过的房屋,想找个人来逼问,又怕露了行迹,正为难时,忽见前方三个黑影若隐若现,他心中一动,悄悄跟了上去。
那三个黑影显然身手都不错,谢朗施展全身解数,才没有被他们发现。三人飞檐走壁、穿街过巷,在一个小小的院落外停住脚步。
待他们翻墙入院,谢朗也悄悄腾身而入,见屋内燃了一豆烛火,他猫着身子蹲到窗下,只听屋内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再过一阵,一人闷着声音道:“奶奶个熊!哪有什么账册!分明是戚老五嫌我们没事干,消遣我们!”
一名似是为首的人踹了他一脚,骂道:“你知道个屁!这差事是张大人亲自吩咐下来的,你少废话,快找!”
先前那人不敢再说,三人再找了许久,为首那人问道:“二弟,这真是那个邵师爷住过的屋子?”
另一个声音道:“没错,那家伙婆娘早逝,无儿无女,也没什么相好的,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
“可现在都找遍了,哪有什么账册?”
最开始说话那人问道:“大哥,究竟那账册有什么要紧,张大人会这么看重?”
那大哥冷哼一声,道:“三弟,实话告诉你吧,那账册若落在铁御史手里,不但张大人,只怕京城那一位头上的五珠玉冠都保不住!”
“啊?!雍”
“嘘!你想死不成?!”
再找了许久,三人终于死了心,那大哥喃喃道:“莫非邵师爷没有说假话,那账册真的已经烧掉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没有啊。”
过了一会,那二弟接话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地方没有找过。”
“什么地方?”
“安南道,邵师爷的老家,还有一处旧宅。”
那大哥一拍窗棂,急道:“糟了!你怎么不早说邵师爷的老家在安南道?!”
“怎么了?”
“铁御史昨天去了安南道,张大人还在疑惑他怎么跑到不相干的安南道去,肯定是去找账册了!快,快回幽州,速速禀报张大人!”
“哈哈,铁叔叔,可对不住,小侄先找到这样宝贝了。”
谢朗挖出屋子东南墙角处的一块青砖,伸手入洞,摸出一本账册,咧嘴一笑。
这记录着张保贪墨军饷粮草和北境十府税银、行贿雍王及朝中若干官员的账册,加上邵师爷的尸体,便能证明张保贪墨饷银、蓄意挑起神锐军“哗变”。这两样证据一旦大白于天下,将在殷国官场掀起一场巨大的风暴。
可显然,张保正在派人四处寻找这本账册,只怕雍王的人也已派出来了,如何才能将账册顺利送到京城呢?还有,现在看来,邵师爷的尸体不但能证明他并非章海所杀,更能证明他是被张保杀人灭口、再栽赃嫁祸给神锐军,因此尸体绝不容有失。可等朝廷派人来勘验尸体,最快都需要一个月,万一尸体被人发现,又如何是好?
平王府出了内奸,沿途州府平王一系的人马不能再调用,否则走漏了风声,就再无替神锐军洗冤的证据。
谢朗思忖良久,决定先带着账册出城,等大白送信归来,再命它向平王求助,让平王派徐杰等人前来接应。
渔州城门已关,谢朗只得缩在一处废宅内歇息了半晚,待天蒙蒙亮时,躲在运送夜香的车下,出了西门。
他找到拴马的树林,解下马缰时,犹自想着如何将账册平安送达京城,刚要腾身上马,心头忽然闪过一阵极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如此熟悉,仿似当日与薛蘅在山间遭遇云海十二鹰伏击前一般。他不及多想,本能下向后急翻,一道银色的光芒在他头顶倏然划过。
谢朗此时左脚尚在马蹬内不及抽出,极细微的风声响起,他心呼不妙,腰一挺,硬生生将身子挺起数寸,堪堪避过横削过来的另一道寒光。
他知命在须臾,猛喝一声,右足急速踢出,踢上马儿臀部。骏马向前急驰,将他带出十余步远,又有一道寒光激射而来。
谢朗这时已抽出靴间匕首,“当”地一声,架住那道锋刃,那人长剑一斜,猛然刺入马儿右耳,马儿一声惨嘶,倒在地上。
谢朗也于这一瞬间,看清楚来袭者共有三人,都手握长剑,从一瞥之间的身形来看,正是昨夜那三个在邵师爷屋中寻找帐册的黑衣人。
谢朗顿时醒悟,定是昨夜自己离去后,这三人去而复返,发现墙角有被人撬过的痕迹,四下寻找自己,自己半个晚上没有出城,让这三人找到了城外的马儿,在此设下伏击。
他知这三人单打独斗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但联起手来却肯定胜过自己,眼下座骑已被杀死,最要紧的是逃离险境。他右足在马鞍上一蹬,跃身而起,“啪”地击出一掌,击落一根手臂粗的树枝,落地时,施展出当日薛季兰教过他的那路枪法,架住黑衣人们猛烈的攻击。
薛季兰的这套枪法刚猛中不失柔韧,攻守兼备,极适合应对多人攻击。一套枪法使罢,谢朗故意卖了一个破绽,那三人中身形最高大的人“咦”了一声,呼道:“攻他下盘!”
谢朗要的正是他这句话,趁三人合力攻向自己下盘之时,忽然将树枝在地面一顿,借力双腿一弹,一个“鲤鱼翻身”,自头顶的树枝上翻过,同时伸手握住前方的树枝,再借力腾向前方。
那三人都弯身攻向他下盘,不及收招,待直起身时,谢朗已跃出了十余丈远。他急速奔跑间纵声大笑,“各位辛苦了,咱们涑阳再见吧!”
为首的大哥望着雪地上谢朗远去的身影,恨恨道:“走,回幽州!”
谢朗失了座骑,行迹已露,只得拣偏僻的地方行走,这一日便只行了四十来里路,快天黑时才走到廉阳镇。
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乘着天黑,偷入一大户人家的马厩,从背后打晕了看守之人,生平第一回做了“偷马贼”。
他易容的模样已被人看破,只得恢复了本来模样,再偷了一顶帽子戴上,星夜往南赶。
第二日黄昏,眼见前方已到平口关,谢朗心中却再度涌上隐隐的不安。平口关乃由北入南最重要也是最快的通道,此去涑阳,放马南下,只需七八日便可到达,如若不走平口关,则至少多花费半个月的时间。
可对方若要拦截自己,平口关也是再好不过的设伏地点。
谢朗想了想,灵机一动,在平口关北面五六里路处的一个茶寮,装作被茶泼湿了衣衫,花了一两银子,与一名戴着毡帽的青年汉子换过了装束。
他远远地跟着那青年汉子,眼见他入平口关时,被蜂拥而上的数人按倒在地,心中一凛,迅速躲入路旁的树林之中。
对方连他的装束都掌握得一清二楚,看来这南下之途,已布满了重重陷阱。谢朗考虑再三,终于决定,既然可能无法将账册送回京城,不如先去安南道,找到铁御史,将账册先给他过目,抄录副本,多一个知情之人,再请铁御史秘密去勘验邵师爷的尸体,这样万一自己有个闪失,也不致使证据遗没而奇冤难雪。
张保的人以为自己要将账册送回涑阳,定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折道去安南道找铁御史。
铁御史姓铁名泓,乃三品御史台大夫,负责监察百官、审查官吏贪腐的案件,此番奉旨北上,暗查张保贪墨劣行。他与谢峻为同科进士,交情极好,谢朗称其一声“铁叔叔”。对其人品,谢朗是极信得过的,即使账册进了京城,到时主持此案的,只怕还是此人。
下了决断,谢朗当夜折向东北,第二日黄昏时分,便入了安南道。
安南道是距北梁最近的一个县府,人口不多,县城很小。谢朗没费什么劲,便翻入了县衙,躲在县令书房的窗外,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两人走了进来。
其中一名身着县令服饰的人在屋内不停地来回走着,显然心事重重,过了片刻,他声音战战兢兢,开口道:“永宗,依你看,这三万两银票,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另一名身着师爷服饰的人说道:“县公,这铁御史到底为何而来,咱们还没有摸清楚,贸贸然送银子过去,岂不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咱们这小地方,也没其它好查的啊!若不是为了查本官、本官的他也没必要来这里吧?”
谢朗不禁摇头。显然这县令根本不知张保的事情,还以为铁御史是来查他,意图行贿,但一介小小县令,一出手便是三万两银子。三万两!不知可以救济多少象当年的蘅姐那样无家可归的孤儿。便是充当军饷,也足够神锐军一个月之用了。
他按下愤恨之情,耐着性子继续听屋内二人的谈话。
“县公,万一他不收呢?”
“可听说在幽州时,张大人送去美人,他也照收不误。来了咱们这里,又在驿馆夜夜笙歌,可见他也不是铁板一块,咱们还是未雨绸缪为好。”
“县公,还是看看再说吧。听说他在这里还有几日逗留,咱们看看再说。”
“可是今天张大人派来的人说”
得知铁御史住在驿馆,谢朗没有再听下去,出了县衙,在城中转了半圈,便找到了驿馆。
驿馆内果然传出箫乐声声,谢朗心中泛起疑云,从爹素日评价来看,铁叔叔不象是这等寻欢作乐之人,难道有什么蹊跷?
驿馆内人来人往,箫乐之声直至半夜都未散去。寒风劲朔,雪花飘舞,谢朗躲在墙角等得有些心焦,忽见铁御史的随从铁思从屋中走了出来。这铁思是铁御史身边的得力助手,也曾多次随铁御史到谢家拜访,自然认得谢朗。谢朗心中一喜,探听到左右无人,便丢出一颗石子,正中铁思的脚背。
铁思多年随铁御史查案,身手本也不错,经验更极丰富,不动声色地装作急着小解的样子走到墙角,看清谢朗模样,他张大了嘴,接着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谢将军,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铁大哥,我有要紧事,要见铁叔叔。你和铁叔叔说一声,千万别让旁人知道。”
“好。”铁思不多话,转身进了屋子。
没多久,屋内传来铁御史的笑声,“今夜十分尽兴,都散了吧。”片刻后,屋内走出数名歌妓,娇笑着离去。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