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苟臣一言失实,甘伏显戮。嵩溺爱恶子,召赂市权,亦宜亟放归田,用清政本!
嘉靖四十一年五月,严嵩底政权倒了。世宗一面降旨安慰严嵩,一面却叫他回籍休养;严世蕃交法司讯问,最后判决世蕃、严鹄、罗龙文,充军边远。世宗对于严嵩还是不时地眷恋,在西苑奉道修雕的时候,永远舍不下这一个撰进青词的老臣。但是徐阶和新进的大学士,那个慈溪才子袁炜,不还是一样吗?
严嵩底政权终于倒了。从嘉靖四十一年到四十四年三月,内阁中只剩徐阶、袁炜两人。袁炜是徐阶底门生,但是这是老远的过去了,袁炜当然不再退让,一切的章奏,他要过问。徐阶底经验多了,在微笑中,一切的事务,都和袁炜商量。徐阶在大学士直庐贴着标语,“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他不做严嵩,他只要做贤相。他赢得一般的好感,但是他也正在计划怎样杀严世蕃,怎样饿死严嵩。对于袁炜,他只是一味地微笑:“小孩子啊,”他想,“待我慢慢地计划。”无疑地,在风和日暖的状态中,整个的政权是徐阶底了。
在严、徐政权的递赠中,我们不要忘去张居正。他曾经劝过徐阶和严嵩明白地干一下。他底计划失败,然而徐阶底计划成功了。他正在重新跟老师学经验。徐阶认识居正是国家栋梁之才,他舍不得让他做杨继盛、吴时来,甚至也舍不得让他做邹应龙,冒着最后一次的危险。他只让居正在幕后活动。严嵩失败以后,居正感觉到无限的高兴,对于自己底政治前途,抱着无限的希望。四十一年底秋天,他有这样几句诗:狂歌嫋嫋天风发,未论当年赤壁舟。(诗四《壬戌七月望夕初幼嘉陈子嘉二年兄过访次韵》)
佳辰已是中秋近,万里清光自远天。(诗四《中秋前二夜与诸君共集双河寺》)
这年他才三十八岁,究竟还是年轻。他底希望激动了,但是“天风”只是一层虚响,“清光”也不免有些迟疑。“是老师忘去了吗!”他立刻又感到失望,他把希望和失望都交给诗卷。
赋得秋色老梧桐
凉露燕山秋自偏,高梧十寻殊可怜,萧萧落叶当寒井,瑟瑟悲风起暮烟。疑有凤凰鸣碧干,不堪哀怨付清弦,皎月夜窗闲对汝,外人谁识子云玄!(诗四)
这一首诗里“凤凰碧干”是期望,“哀怨清弦”是失望:从期望到失望,正是最大的痛苦。“外人谁识子云玄”,一语道破。居正只是怨切地说,“你们不认识,不认识啊!”究竟年轻,他还不免有些躁急。顾璘对于居正十六岁中举的事,认为太早,倘使再迟五六年,也许他可以更沉着一点。
其实徐阶把居正留在幕后,一切的政治秘密,居正都有与闻底机会。嘉靖四十二年三月,吴维岳调任贵州巡抚,在明代贵州还是蛮荒,维岳一肚皮不高兴,居正给他说:师翁绝才冠世,卓行范俗,当路且欲虚接席以待,贵阳开府,只暂借耳。比奉手教,乃有东山之怀,岂群材所望乎?(书牍十五《答贵阳开府霁岩吴老师》)
这里很可看出居正说话的地位。关系更大的是景王夺嫡之事。徐阶掌握政权是嘉靖四十一年以后的事,景王虽然已经归藩,(嘉靖四十年)但是因为裕王底名分,始终没有确定,所以还是不断地计划。居正说过:原任少师大学土徐阶,当世宗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是时先帝潜居藩邸,世庙一日忽有疑于先帝,命检成祖之于仁宗故事,阶为之从容譬解,其疑乃释。此一事则惟臣居正一人知之,诸臣皆不得闻也。(奏疏十一《请乞优礼耆硕以光圣治疏》)
成祖曾经一度决心废太子,立汉王高煦,所谓“故事”者指此。宫庭的秘密,徐阶都和居正商论,他们间的关系可知。景王死于嘉靖四十四年,这是四十一至四十四年中间的事。
嘉靖四十二年,是一个多难的年代,福建、浙江的倭寇还是不断地进攻,幸亏刘显、俞大猷、戚继光几个名将,打了几次胜仗,把他们堵住了。北方的鞑靼,正月里在俺答领导下面,进攻宣府,南掠隆庆。十月把都儿和俺答底儿子辛爱,破墙子岭入寇,北京戒严,直到十一月解严,中间他们曾经大掠顺义、三河。嘉靖年间,北京经过几度戒严,这是最后的一度。
世宗还是没有忘情文物制度底事。正德十六年,他从安陆州入都即位。嘉靖十年,升安陆州为承天府,命文学侍从之臣,为《承天大志》。徐阶当国的时候,再修《承天大志》,大学士徐阶、袁炜,都是《承天大志》总裁。四十二年,徐阶荐居正为副总裁。居正集中留下一篇《承天大志纪赞》,(文集一)还是些不痛不痒的文章。(敬修《文忠公行实》言嘉靖四十一年居正领副总裁,甫八阅月,手自脱稿,为十二纪以献。今案《承天大志》成于嘉靖四十三年,居正以书成进官谕德,前八阅月为四十二年,不应言四十一年。“十二纪”之说,亦与本集不合。)
嘉靖四十三年,《承天大志》完成,居正进官右春坊右谕德,(从五品)为裕邸日讲官。谕德是一个虚衔,居正底职务是裕王府讲官,为日后进官大学士,留下一个基础。一切看出徐阶为居正作一个从容不迫的布置。其后居正给徐阶两子书中,一再说:“仆受太翁老师厚恩,未有以报”,(书牍十四《答奉常徐仰斋》又同卷《答符卿徐继斋》)流露了他中心底感激。
裕邸进讲的事,居正自己曾经留下下列的记载:
臣追思皇上昔在藩邸,臣因进讲汉光武杀直臣韩歆事,反复开导,言人臣进言之难,叹息光武以明圣之主,不能容一韩歆,书之史册,甚为盛德之累。荷蒙皇上改容倾听。(奏疏一《请宥言官以彰圣德疏》)
这是隆庆二年的奏疏,所称皇上,即是嘉靖年间的裕王。《文忠公行实》称“太师每进讲,必引经执义,广譬曲谕,词极剀切,以故皇考(指裕王)往往目瞩太师,加礼焉”,指此。
嘉靖四十三年,御史林润再劾严世蕃,逮世蕃下狱。四十四年,林润上疏数世蕃父子罪,世宗发三法司审讯。世蕃只是得意地说,“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他底计划,认定自己底罪状,只要承认受贿的事,其余还不难洗刷,最好是要三法司上疏的时候,提到严嵩坑陷沈炼、杨继盛底事实。两人底被杀,固然是严嵩底策动,但是都取过圣旨。一经提到,世宗想到前事,必然发怒,这样一来,一切的判决都推翻了,世蕃不但会免罪,而且还有蒙恩的可能。计划好了,世蕃底党徒只是一味地数说,“啊,不好!要是三法司提起沈炼、杨继盛底前事,严世蕃没有活命了。”空气在北京城里激动,刑部尚书黄光升、左都御史张永明、大理寺卿张守直,果然中计,他们正要上疏,把严世蕃父子陷害沈炼等的罪状,痛快地数责一番。草稿起好了,三个人去拜访徐阶。
徐阶早知道了。“三位底疏稿,可以看得吗?”他说。
三位法司把疏稿递给徐阶。
徐阶只是说,“法家底断案,再好没有了,钦仰得很。”一边领着三人到内室里去。大家静静地坐下,左右支使出去了,门也掩上。
“诸位底意思,还是要严公子死呢?还是要他活?”徐阶问。
“这是死罪,”三位都说,“当然要他死。”
“那么,办这件案子,”他又问,“还是杀他,还是救他?”
“在奏疏里,提到沈炼、杨继盛,正是给他死罪的根据。”他们都说。
“话是不错的,”徐阶慢吞吞地说着,“可是另外有一层道理。杀沈炼,杀杨继盛,诚然是犯了天下的众怒。但是沈炼攻击严嵩以后,严嵩把沈炼底名字,放在白莲教徒底供词中,只算杀了一个白莲教徒。这是圣旨。杨继盛,因为疏中‘召问裕、景二王’一句,严嵩认为‘诈传亲王令旨’,圣上大怒,传旨定罪,成为日后被杀底张本。这是皇上底特旨。皇上是最英明的,不会认错。诸位底奏疏一上,皇上疑心三法司借此归罪皇上,必定勃然震怒,恐怕大家不免问罪,严公子也自在地回家了。诸位以为怎么样?”徐阶又问。
这一问,大家愕然了。最后决定还是由徐阶主稿,不提沈炼和杨继盛,只说世蕃“交通倭寇,潜谋叛逆”。一切都是非常机密,非常敏捷。终于由世宗降旨,把世蕃杀了。不久严嵩也抄了家,得银二百万两以外,在当时几乎和国家一年的总收入相等。
有人称赞徐阶铲除大奸,徐阶蹙了眉头,慨然地说,“严惟中(嵩)杀夏公谨(言),惟中底儿子,又由我杀了,必然有人不会见谅,我底心境,只有上天知道罢。”严嵩底政权完全没落了,整个的政局,都在徐阶手里。
嘉靖四十五年,居正由右春坊右谕德进翰林院侍读学士,(从五品)掌翰林院事。在官阶上没有进展,但是在翰林院的地位提升了。《翰林院读书说》,(文集六)大致是这一年的作品。
在四十四年和四十五年的中间,内阁又起了变化。本来是徐阶、袁炜二人底内阁。四十四年三月,袁炜病重罢归,四月,补严讷、李春芳二人;就在这年十一月,严讷又病了,内阁只剩徐阶和李春芳。春芳是一个好好先生,一切都很安定。但是到了四十五年的三月,徐阶又引进郭朴和高拱。郭朴从嘉靖四十年起,已经是吏部尚书,在资历上,久已应当入阁;高拱在当时是数一数二的人才,而且曾经做过裕王府讲百大学士本来是他底本分,徐阶及早引进,认为这是一种政治手腕。他看定高拱对他必定感激,至少也是政治上的友人。但是徐阶却看错了。
这一年,世宗更加衰老了,因为多病,斋醮得更积极,一切的目标只是长生。“啊,长生,长生!只有生命是值得追求的,朝章国政,自然有人担负着”,世宗这样想。二月里户部主事海瑞委实看不过,决定上书直谏。直谏!一切直谏的榜样都在那里,世宗的朝廷里,正充满了血腥。海瑞买好棺材,准备后事,一边吩咐妻子,“这条性命,就献给皇上罢!”他慨然地说。他回头一看,书僮和长随都跑掉了,大祸临头,他们平时伺候主子,现在用不到逗留,什么人愿意陪主子坐监呢!海瑞点点头,他很明白。终于他上疏了,他还记得最激昂的几句:陛下诚知斋醮无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从言官讲求天下利害,洗数十年之积误,置身于尧舜禹汤文武之间,使诸臣亦得洗数十年阿君之耻,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忧不治,万事何忧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释此不为,而切切于轻举度世,敝精劳神以求之于系风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见劳苦终身而终于无所成也。
这不仅是一个刺激,简直是一个霹雳!世宗把海瑞底奏疏扔在地下,大声地说:“把他捉住,不要让他走了。”内监黄锦接着道:“奏明皇上,这人不会走的。”他把海瑞上疏以前的行为,一切奏明。世宗待他把奏疏检起,读了一遍又是一遍,长叹了一声:“我虽不是纣王,此人可方比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