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琴代她父亲送客人出门,冯国富顺便问道:“你回来有一段时间了,什么时候走?”杨琴说:“明天下午的火车,转道广州,去香港坐直达航班飞美。”
冯国富估计杨琴会有些行李,说:“我用车送你去火车站吧?”
出了医院,冯国富就给申达成打去电话,说了送杨琴去火车站的事。申达成自然满口答应,说明天提前上水电局去。
接冯国富这个电话时,申达成正在老城墙根下逛文物市场。原来从医院出来后,申达成想起双休日的文物市场可能热闹,何不过去瞧瞧,看能否将那只铜净瓶卖个好价。于是回家拿了货,开车直奔老城区。连申达成自己也想不到,竟有人愿出八千买他的净瓶。
申达成不免感激起冯国富来。如果不是冯主席收着车钥匙,你不可能到范委员那里去弄只铜净瓶,铜净瓶送到冯家后,冯主席不退给你,你更不可能拿到文物市场上,转手赚回这笔不菲的意外之财。夜里躺在床上,脑袋里还晃悠着那叠亮花花的钞票,兴奋得难以成眠。申达成打算感谢感谢冯国富。
第二天到火车站送走杨琴回来,申达成看到路边有块写着悟真佛菜馆由此进的招牌,不由得想起那只让自己小赚了一把的铜净瓶来。领导喜欢佛经,要感谢领导,这不是个难逢的好机会么?申达成对冯国富说:“这个佛菜馆新开张没多久,还比较正宗,不知领导来过没有。今天趁着高兴,我请领导上去品尝品尝。”
冯国富也早听说这个佛菜馆有些特色,只是还没见识过。却不知申达成到底请的什么客,说:“今天你帮忙送我的客人,我还没来得及请你的客呢,你倒请起我来了,总得有个什么说法吧?”
听话听音,申达成明白冯国富已经动心,将车子驶入大路旁的砂石小道。嘴上笑道:“还得从那只铜净瓶说起。那是在乡下寺庙里随便拾回来的,我以为陈姐会喜欢,才找个借口给她送了去。不想惨遭退货,我为此伤心了好几天,心想反正留着也没意思,干脆送到了文物市场,结果还赚了一笔。楚南人有个说法,叫见者有份。那只铜净瓶冯主席也是见过的,我将您见过的东西换了钱,不用这钱请您回客,我心何安?”
好一个见者有份,也不知这是哪来的逻辑。不过冯国富只笑笑,没说什么。
翻过一个不大的山坳,一水自青色石山间哗然而出,有木楼依山傍水而立。楼头挑着一幡黄旗,上书悟真佛菜馆五字。楼前早停了几辆小车,看来已有人捷足先登。
下车走进佛菜馆,早有小尼说声请,莲步翩翩,走在了前头。两人紧随其后,绕牖穿廊,来到临水的小屋前。屋里已候着一位小尼,见来了客人,又是低眉顺眼,念佛说请。冯国富望望门上福田轩三字,抬腿迈进小屋。小尼忙上前倒茶点菜。申达成显然不是头回光顾了,也不看菜谱,随口说了几道菜名,说另有好菜,端上来就是。
闻得茶香馥郁,冯国富端杯于手,浅茗一口。顿觉清润爽口,齿舌留香,似有淡淡的山气水韵萦绕不去,比平时常喝的碧螺春和铁观音之类,别是一番风味。正要问送完菜单回来的小尼,到底是什么茶,只见申达成的眼睛老打瞟,不住地往小尼身上瞅着。冯国富也忘了问茶,注意起小尼来。
原来眼前的小尼年龄并不大,估计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眉如弯月,目含秋水,唇红齿白,长相还真不俗。
冯国富忽生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一时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又不好打听,只得就茶论茶。小尼说这茶就是附近山上采来的野生秋茶,也没怎么加工,主要是吃个新鲜和原味。冯国富点头称善,连喝了两杯。
也许是客人目光温和,说话亲切,小尼启动着红唇白齿,主动说起佛菜馆的好处来。她说:“要说咱们的佛菜馆也平常,无非讲究四个字。”冯国富倍感好奇,说:“你倒说说是哪四个字?”小尼说:“就是素野真朴。素不用说,佛家不近荤。野是说菜的来源多为野生,没有任何污染。既是野生,味道自然本真。朴就是简朴,砍回山上的柴生火,挑来河里的水煮饭炒菜,地道的田园风味。”
说得冯国富频频颔首,笑道:“怪不得门口要写上挑水砍柴无非妙道,穿衣吃饭不是痴禅。”小尼也笑道:“客人真有悟性,一下子就悟出了两句佛联的真意。”冯国富说:“你这不是叫悟真佛菜馆吗?没悟性,怎么悟真?”
看看有一阵子了,小尼出去催菜。冯国富的目光在后面追着小尼,直到她转出屋角,还不肯收回来。
冯国富还是没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小尼。
申达成看在眼里,笑道:“冯主席跟小尼谈得挺来的嘛。”冯国富掩饰道:“你说我干什么?我是见你那双眼睛直溜溜的,老往人家身上粘,才多看了她两眼。”申达成说:“您不觉得她像一个人么?”
原来申达成也有同感。冯国富问:“像谁?”申达成说:“您难道忘了波月庵里的常悟禅师么?这小尼是不是像她?”
冯国富恍然而悟,点头道:“我只觉得这小尼似曾相识,你这下提起常悟禅师,原来她是与禅师相像。尤其是那黛眉秀目和红唇白齿,竟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申达成说:“这么相像,两人是不是姐妹俩?”冯国富说:“哪有姐妹都出家为尼的?无非是种巧合。”申达成说:“世上巧合的事不多着吗?”
正说着,小尼端菜进了屋。冯国富又瞧了小尼几眼,恍如常悟禅师到了跟前,心下暗自感慨起来。佛说一切皆因缘起,那次在波月庵见识过常悟禅师,今天又在这里见着一个与禅师相像的小尼,也算是缘吧?
菜很快上齐了。都是冯国富喜欢的山野风味,诸如小竹笋,黑木耳,蘑芋冬苋和蕨菜之类,肚子里装多了油腻,吃来特别上口。还有一小碟苦菜,用花生油清炒出来的,苦味十足,却苦得你心甘情愿。冯国富记得小时乡下缺粮,父母不时采摘这种苦菜回家,当饭煮吃,尽管难以下咽,怎奈饥肠辘辘,也得梗着脖子往肚子里吞。父亲还一旁谆谆教诲,说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后离开家乡,吃上皇粮,再没嚼过这种苦菜,不想今日得遇,冯国富又惊喜,又感动,狼吞虎咽起来。
有好菜,若有好酒,那就更享受了。可这是佛菜馆,哪里来的酒?冯国富也就没有吱声。不想申达成像是窥破了冯国富心思,给小尼做个倒酒的动作。小尼出门不到两分钟,就提着一个瓷壶走了进来。冯国富说:“这地方也有酒喝?”小尼说:“佛家不酗酒,并不是说滴酒不能沾。这又是米酒,用山里的米,山里的水,山里的柴,自己酿制的,度数不高,属于素酒,跟佛菜并不冲突,不像外面的高度酒,是专供酒桶醉鬼酗酒过瘾的。”
好个素酒!冯国富今天可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倒也大长见识。也就少了顾忌,端杯喝了几杯。
米酒因为度数低,来得缓和,容易上口。不觉得便面热耳红,微醺了,可谓不醉人而醉心。近看一旁倒酒的小尼,越发觉得她像常悟禅师,有时甚至让人出生幻觉,小尼就是那位常悟禅师,常悟禅师就是眼前的小尼。
当然幻觉只是幻觉,冯国富心下再明白不过,常悟禅师决不可能走出波月庵,到这个地方来做侍者。
这么思忖着,再度细细打量小尼,又发现她跟常悟禅师也就面相相像,神态却不尽相同。想禅师,眉藏静气,目含恬淡,意定神闲,到底不似眼前小尼,一颦一笑之间,那份俗气并没完全脱去。冯国富甚至怀疑,小尼不过普通村姑,只是受聘这个佛菜馆,假冒小尼,招徕生意而已。
这个念头一上心,冯国富便有些泄气。小尼如果真是村姑一个,你竟然将她与常悟禅师作比,岂不玷污了常悟禅师?那么怎么证明小尼不是真尼,只是村姑呢?你又不可能去派出所看她户口,或调查她的身世。也可问馆里的人,可谁会跟你说真话呢?
冯国富想起那句削发为尼的话来。暗想小尼若是真尼,法帽下面肯定没有头发。可你总不能上去揭她的法帽吧?这样不叫侵犯人权,也叫非礼,那是万万使不得的。
如此动着心思的时候,冯国富的目光一直停在小尼好看的脸上。小尼都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又不好扔下酒壶走开,只得羞涩地低下头,回避着冯国富的目光。
小尼低首之际,冯国富忽见她秀眉里隐藏着一粒小小的黑痣,只是并不起眼,若没细看,还不容易发现。就是这粒小黑痣,让冯国富生出一计来。他笑指着小尼脸上,说:“你眉上怎么爬着一只小蚂蚁?”
小尼不知是计,信以为真,忙伸了纤纤手指,去摸眉头。自然不可能摸着什么吗蚁。冯国富忍住笑,说:“往上些,再往上些,小蚂蚁爬到额头上去了。”小尼又往上摸去。冯国富说:“你的动作太斯文了点,蚂蚁都已钻进法帽里去了。”
小尼仍然没意识到这是冯国富的险恶用心,三个指头往法帽里直插进去。法帽于是一动,往后偏了偏。
急切间,一绺青丝自帽沿滑了下来。
小尼这才意识到中了冯国富的圈套,不觉一阵窘迫,脸上唰地红了。同时转过身,将那绺青丝抹回去,再扶正法帽,慌慌出了小屋。
离开佛菜馆,天色已黑。申达成打着饱嗝,表扬领导道:“冯主席真有办法,一个小计就识破了假尼姑的真相。”
冯国富望着窗外迷蒙夜色,没有吱声。
小尼窘迫的样子还在眼前晃动着,让冯国富心感惴惴。其实自小尼法帽里的青丝滑出来的那一瞬间,冯国富就暗暗后悔了,自己不该如此恶劣。看上去,你的玩笑开得好像高明,事实恰好说明你粗鄙俗气,没有佛心。没有佛心,你才会在乎小尼法帽里有没有头发,才会耍小聪明,搞恶作剧。若佛在我心,自然独具佛眼,眼里所见,一切皆佛,别的什么都不复存在。如此说来,那绺从小尼法帽里掉出来的青发,并不是长在小尼的头上,藏于小尼的法帽,而是长在你的俗心,藏于你的俗眼。说白了,你识破了假尼的真相,暴露的则是你的俗心和俗眼。
冯国富这么自责着,小车已走完砂石小道,来到大马路的入口处。也许是茶水和米酒喝多了,申达成忽感内急,将车靠边停好,下去方便。冯国富也有这个意思,跟着下了车。
快方便完,正要转身,一阵夜风吹至,申达成站立不稳,往前栽去。下面就是一道高坎,当然不是搞百米冲刺的地方,冯国富忙伸手扶住申达成。其实申达成并没醉,是自己踩陷脚下的虚土,身子失去了平衡。二十多年的老司机了,申达成还从没因喝酒耽误过开车,他知道自己能喝多少,该喝多少。
斜靠在冯国富臂膀上的申达成正待抽身,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冯国富自己开着车上下班那阵,政协不少干部都坐过他的车,过后还会拿来开玩笑,说享受了军级待遇,因为车是堂堂师级干部开的。当时申达成不好见冯国富的面,也就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军级待遇。今天机会不是来了么?何不也让师级干部给自己开回车,过一过军级领导的瘾?
申达成也就没醉装醉,故意甩甩手,却不怎么用力,手上软绵绵的样子,像是使不出劲来似。一边摇头晃脑道:“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