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冯国富就当周英杰面,背过双手,仰了头,背诵起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冷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周英杰乐了,说:“冯主席有这个功底,还愁对联做不好?”
冯国富说:“什么功底!小时贪玩,也不肯虔心向学,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其余便再也不肯背下去了。”
“背得这几句,也已了不起了。”周英杰说,“我冒昧问个问题,这本风行了三百年的读本,其作者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冯主席知道么?”
冯国富摇摇头,说:“像《声律启蒙》和《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一类的读物,又不是聊斋或红楼,也有作者的?”周英杰点头道:“当然有。这本《声律启蒙》,其作者名叫车万育,号鹤田,为清康熙年间进士。他不是别处人,就是咱楚南人。”
这让冯国富感到很是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楚南人竟然也能写出《声律启蒙》这样的妙书。心里暗想,自己如果做不好对联,真愧对这位家乡先贤,枉做回楚南人了。
冯国富忽觉得没白来政协做这个副主席,如果还呆在组织部,天天为俗事所缠,又哪里知道,楚南这方水土还曾养育过朱万育这样了不起的才子?
从此只要有空,冯国富就捧着这本《声律启蒙》诵读,兴致勃勃的样子。浅吟低诵之际,总忍不住将头昂起来,喝醉酒般摇着晃着,仿佛鲁迅三味书屋里的老先生。
这天冯国富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捧着《声律启蒙》,临窗而诵。诵到“香对火,炭对薪,日观对天津。禅心对道眼,野妇对宫嫔。仁无敌,德有邻,万石对千钧。滔滔三峡水,冉冉一溪冰。充国功名当画阁,子张言行贵书绅。笃志诗书,思入圣贤绝域;忘情官爵,羞沾名利纤尘。”不禁顿生感慨。想这本册子,名曰《声律启蒙》,音韵铿锵,词藻华丽,却远不止于声律,可谓思接千载,内容广博,含义深远,蕴涵了不少人生的大仁大义,大智大慧,大悲大悯。冯国富每每掩卷体会,但觉意味绵长,无以释怀。
正在叹惋,闻得有人敲门,冯国富只好放下册子,回到桌前,说了声请进。
门开了,原来是周英杰,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
冯国富重又起身离座,将二位让到沙发上。周英杰将中年人介绍给冯国富,说是佛教协会秘书长朱崖先生。
冯国富立即笑起来,眼望朱崖,朗声诵道:“河对海,汉对淮,赤岸对朱崖。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
周英杰有些意外,说:“《声律启蒙》到冯主席手上的时间并不长嘛,竟已烂熟于心,连朱秘书长的大名都能对号入座。”
“不是冯主席对号入座,是我的小名确实出自于冯主席刚才所吟的对句里。”朱崖很是惊喜,“先父最喜欢的书,就是咱们楚南先贤的这本《声律启蒙》,一生未曾离过手,能倒背如流,我出世时,他便特意用书里的句子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人说知音难觅,今天知音不是走到一起来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一阵《声律启蒙》,冯国富才转换话题,问朱崖道:“我孤陋寡闻,以为佛教协会里的主席和秘书长们都是高僧,怎么朱秘书长看上去,仿佛跟我等俗辈并无二异?”
朱崖立掌于胸,来了句阿弥陀佛,说:“在下原本就是佛门俗家弟子。”
周英杰也替他解释道:“楚南佛教协会成立之初,主席副主席和秘书长都是出家高僧,后考虑协会要经常跟俗世打交道,改选时才换上了朱崖先生。在外行走,俗家弟子究竟要方便些。”
冯国富暗想,出家人虔心向佛,自然得远离尘世,怎么如今的佛家弟子身处三界外,却心系五行中,老想着在外行走?不过冯国富只是心里这么想想,嘴上没说什么。
周英杰当然不是陪朱崖来讨论《声律启蒙》和佛教协会机构问题的,趁冯国富正沉吟的当儿,忙说:“朱秘书长来访冯主席,有重要事情汇报,还请冯主席多给予支持。”回头示意朱崖,要他开言。
从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下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面前说这种请给予支持的好话。在别人那里,这话确实再也平常不过,可到得冯国富耳里,却音乐般动听。冯国富眼前闪了闪,就像瘾君子闻到久违的烟味,只觉身上一样沉睡多时的什么东西忽然被激活了,连血管都发起胀来。过去有人要冯国富给予支持,不是支持别的,无非是支持一顶乌纱帽。乌纱帽不要纱缝,不用麻制,却不可能像纱缝麻制的帽子那样进行大批量生产,属于紧俏物质,永远供不应求。因此那些找冯国富支持乌纱帽的人,也就一个个情切切,意绵绵,努力弓着背脊,弯着腰身,将那低得不能再低的脑袋呈上前,以便你往那脑袋上扣乌纱帽时顺手些。面对低垂着的脑袋,冯国富的自我感觉不用说便格外奇妙,每每要端端架势,拿拿派头,一副施舍者的姿态。
也许是习惯使然,这天闻得给予支持几个字,冯国富下意识硬硬脖子,竖竖腰身,就要摆出过去摆惯了的模样来。猛然觉察到这里并非组织部,才漏气的皮球一样,身上一阵疲软,悻然道:“我还能支持朱秘书长什么吗?”
朱崖说:“咱们佛教协会会址最近做了一次翻修,现已完工。协会几位领导商议,想利用这个机会,征集一些楹联,以装饰会址。”
周英杰也补充道:“就是设在城外紫烟寺里的佛教协会会址。”
真是小题大作,这么一件虚事,也要给予支持,害得冯国富白激动一番。转而又想,做了政协副主席,还想理上好多实事,恐怕已不太现实,人家能拿些虚事来跟你商量,已是看你天大的面子了。冯国富也就敷衍道:“这是好事嘛,佛门圣地,就应该有些妙联佳对陪衬。我举双手赞成。”
朱崖说:“冯主席不仅赞成,还得亲自领导。”
征集楹联也要领导,实在有些虚张声势。冯国富说:“怎么领导?”
“我和周主任斟酌过,若想征得上佳楹联,恐怕得花些力气,当回事来做。”朱崖说,“我们打算成立一个征集楹联活动领导小组,下设负责具体事务的办公室。领导小组当然得由市里有关领导和楹联界名流组成,这样才有号召力。冯主席是诗词楹联协会的直管领导,我们想请您担纲做这个领导小组组长,还请您能够赏脸。”
佛门属于清静之地,佛教协会征集楹联,又是件雅事,却学官场那一套,弄得如此世俗,也不知是朱崖他们的主意,还是周英杰的点子。只是冯国富不怎么好说三道四,只拿话推辞,要他们另请高明。周英杰说:“冯主席别为难朱秘书长了,这个组长除了您,其他哪位领导来做,都名不正言不顺。”
朱崖也说:“请冯主席亲自挂帅,做这个组长,主要是借您的威名,以提升这次活动的规格和档次。一应事务有下面的办公室操办,您只在关键时刻给我们出一两次面,不会耽误您太多工夫。”
冯国富说:“你们请过黄主席吗?他来挂帅,不是比我更有威望?”
周英杰也不隐瞒,说:“这事我请示过黄主席的,他表示非常支持。至于活动,他说他就不出面了,还是您这个分管领导挂帅为好。”
见推脱不掉,又是个虚职,冯国富只好应承下来。
朱崖很是高兴,说:“冯主席答应出面,这次活动就已成功多半。我有个初步想法,办公室主任由周主任出任,我做副主任。不知冯主席意下如何?”冯国富当然没意见,说:“这行啊,反正具体事务得由你们去做。”
朱崖继续道:“考虑紫烟寺离城有一段不近的距离,为便于征联活动的正常开展,办公室牌子是不是就挂在文史委?”
冯国富知道这肯定是周英杰的主意,半开玩笑道:“文史委是周主任的领地,还得他说了算。”周英杰说:“冯主席言重了。文史委是在您的正确领导下开展工作的,当然得由您表这个态。”冯国富说:“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办。”
至于领导小组其他成员,朱崖说他和周英杰先草拟个初步名单,再请冯国富审批。冯国富点头认可,送他们出门而去。
第四章
没几日,周英杰再次陪朱崖来到冯国富办公室,将一纸关于征集楹联活动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呈给他。见副组长里面竟有组织部银副部长的大名,冯国富不免有些讶然。官方成立个什么机构,挂上组织部部长副部长的名字,是为了得到组织认可,打印到文件上也养眼些。不想一个所谓的征集楹联活动的领导小组,纯粹是朱崖他们拉大旗做虎皮,闹着玩儿的,并不需要组织认可或签发文件,也将银副部长的名字塞进来,不是多此一举么?冯国富笑问二位:“银副部长的大名怎么也到了这上面?”
朱崖解释说:“冯主席虽在组织部多年,也许不太清楚,银副部长的对子做得非常好,所以我们想以楹联界名流的名义,请他来做副组长。”
跟银副部长共事多年,冯国富从没听说他会做对子,也不知他是几时成为楹联界名流的。只是冯国富不便寻根究底,打哈哈道:“这很好嘛,我又跟老同事走到一起来了。”
朱崖说:“请银副部长做副组长,目前还只是我们一厢情愿,他贵人多忙,也不知会不会赏脸应承我们。”冯国富说:“你们找过他没有?”朱崖说:“暂时还没有。我们打算等冯主席过目认可这个名单后,就分头去邀请各位领导成员。”
“我已经过目认可了。”冯国富说,要将名单还给朱崖。
朱崖不肯接单子,回头去瞧周英杰。
周英杰上前对冯国富说:“这个单子上的名字,不是领导就是名流,佛教协会和文史委面子不够,人家是不会领情的。冯主席还是落个字吧,见了您的真迹,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肯定会答应进这个领导小组。”
这两个家伙,真是步步为营。冯国富还想找借口推辞,朱崖已掏出笔,扯下笔筒,双手递将过来。也是没法,冯国富只好在名单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拿过留了冯国富笔迹的名单,朱崖眉毛上挑,说:“冯主席的字真是力透纸背,功夫深厚。有这尚方宝剑在手,我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周英杰说:“看把朱秘书长你乐的。可以走了,找过别的领导和名流,再慢慢欣赏冯主席的大手笔也不迟。”
收好名单后,朱崖随周英杰往门口走去。旋即又回头对冯国富说,领导小组成员落实好之后,再来向他汇报。
没几天工夫,周英杰就陪着朱崖,将名单上的人找了个遍。征集楹联不是什么坏事,在领导小组里面挂个虚名,虽然没啥实惠,却用不着出力流汗,也不必担任何风险,大家自然没啥二话可说,表示认可。惟有银副部长不愿挂名,周英杰和朱崖好说歹说,他怎么也不肯松口。
两人只得回头来找冯国富,求他去游说银副部长。
冯国富既然已接受这个领导小组组长头衔,不出面帮助做些工作,实在说不过去,只好陪朱崖他们去组织部走一趟。
三人上了小曹的车。冯国富离开组织部不久,银副部长就接替他做上了常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