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突然有一个声音传来:“咦,这个甚是风雅,我也想要参加,可以吗?”
声音很近,就在江珣身边,清和悦耳如泉水玎玲,还带点儿不属于北地人的软糯,让江珣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原来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侧面清秀,唇角微翘,纤弱的身材如一支柔细的青竹,莫名地透出一股南国水乡的气息,此时在正向两位作为评委的书画大师发出请求。
年长的大师微笑着捻须颔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少年便找了一张案桌坐下来,开始按袖磨墨。
随着时间推移,二十来位参赛才子的画作陆续呈上,两位大师低声品评商讨,而后选出几位最优异者,让旁边的小厮一一展开,示于众人。
年长的评委大师点评道:“第一幅乃是江玉亭江公子的《听伊秋兴图》,画的是诗人与友人在亭中品酒论诗的情景,亭外山石崎岖,亭旁古木苍郁,远处湖水微波,山峦隐隐。”
大师捻须微笑,“取材布局自不必说,最精妙的是亭中论谈的诗人以及亭外伺候的仆人,”他的手轻轻点过去,“各具情态,形神兼备,十分灵妙。
整幅画用墨老辣,笔墨清润沉静,境相奇幻,是以我二人以为,这幅画当之无愧地应推为首作,众人以为如何?”
在场的十之*都是相识的,各个之间还是朋友,听闻此话,纷纷含笑赞同。
江珣笑着向各位抱拳致意,然后余光便看见那位新加入的少年正抚着下巴看自己的画,时而近看,时而远看,时而左看,时而右看,还让小厮把画倒过来看了一看,来来回回的,如要把那幅画折腾出一朵花来。
江珣就感觉好像是自己被人翻来覆去观看一样,心里真是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少年看到他,微微一笑,清澈的眼眸眼尾略长的眼形笑起来有种特别的味道,什么味道呢,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江珣才想到,那是一种甜美俏皮的味道。
少年嫣然含笑道:“画得很不错哟,值得我辈学习,仁兄要看吗?”
说完退开一步让出地方,都没有注意到他就是这幅画的作者。
另一位略年轻些的评委大师指着第二幅图道:“这一幅是潘岱潘静岩的《白园访碑图》,取的是乐天墓前石碑之景,以淡墨干笔,寥寥数笔,突出碑石直立的形象。碑前站有三个人,似在认真看碑文,画作简淡冷逸,萧廖纯朴,疏淡之中又古味盎然。具有鲜明的金石之风,想必这位仁兄擅长金石雕刻了?”
画的作者潘岱闻言微微点头,笑容矜持。
在场的人低声议论着,随着大师的点评纷纷点头。
评委大师指向第三幅图:“这一幅乃是夏颐夏小楼的《浔阳月夜图中图》,”说到这里不禁微微停顿一下,似在疑惑为什么会起了这么一个画名,而后接着道,“很明显,这幅画并非取材于白园实景,而是根据诗人的传世之作《琵琶行》而画,取的乃是浔阳江头夜送客的场景。
画作前面为两耸杂树,枝叶随风飘拂,江岸峦石曲折有致,送客的人或坐或站,姿态各异。江中远远飘浮着两只船,对岸隐约,两旁芦荻寥寥,意境邈远,韵味无穷。
与潘朋友的画风可谓是迥然而异,却各有风采,不相仲伯,倒是让我等二人为难了,这画中榜眼之名到底该名落谁家呢?“
大师笑望四周,四下也是一片附和的笑声,却听他话锋一转,说道,“只是在下有一事不解,夏朋友的这幅画取名《浔阳月夜图中图》,浔阳月夜自不必说了,只是这‘图中图’是何意,还请夏朋友指点。”
江珣沉思地看着那幅画,正想看看这位夏朋友是谁,却见少年走上前来,朝大师一抱拳,道声“不敢“,便走到画旁,伸出手指虚虚画了一个圈,然后便退到一旁,不说话了。
大师面露疑惑,四周也是一片窃窃私语声,而不远处的江珣却看得分明,随着少年手指的走向。。。。。。他心头轰然一震。
此时评委大师也回过味来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激动得似乎有些难以自持,连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此巧思,当真精妙之极!“
他沿着少年所指的轨迹点过去:“各位看到了吗,原来这幅图中还藏着另一幅图,难怪叫图中图,竟是比藏头诗还要巧妙。“
随着大师的指点,另一幅图渐渐显现在众人眼前,那随风披拂的枝叶成了一丛乱发,两旁的树干成了脸颊的轮廓,远处飘浮的小船变成一只眼睛,乱石曲折的江岸以及送行人的帽子巧妙地构成了下颌,那隐藏在画中的另一幅画竟是一个老妇人的侧面头像!
老妇头发蓬乱,皱纹丛生,微微下垂的头颅眉目如蕴含了无限的悲苦与沧桑。随着头像的显现,旁边一条下垂的树枝成了妇人干枯的手臂,手臂旁边,还有一只缺了口的破碗。。。。。。
少年轻声道:“这是在下一路过来时看到的饥民的样子。。。。。。“
现场突然安静下来,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凝重气氛在缓缓蔓延,无论少年的画风如何,画技如何,单这份直指现实的沉重主旨,便让在场的人有一种不敢直视的羞惭感。
过了一会儿,评委大师方回过神来,叹道:“我等以诗人为题作画比赛,却不知诗人之诗的精髓,便是忧民生之苦。。。。。。
这位夏朋友画作的立意,到底是上乘了,那这次比赛的榜眼之名。。。。。。”
话未说完,江珣突然道:“这位夏兄台的画作,当推为首佳,我等皆自叹弗如。”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众人纷纷向他看去。少年的画作虽然构思巧妙,画技也不错,可比起诗书画皆精的江珣深厚精湛的画技毕竟逊了一筹,这一番让步。。。。。。
江珣认真道:“诚如大师所言,香山居士诗作的精髓,乃是忧民生之苦,而画中能体现出这番精髓的,唯有夏兄,夏兄的胸怀,江珣甘拜下风。”
旁边的潘岱亦矜持道:“在下亦然。”
周围又是一片议论声,有感叹的,有劝阻的,有赞扬的,当然,都是对着江珣,两位大师亦受感染,低头小声商讨起来。
夏颐咳了一声,脸红红的,似乎没想到自己参加这么一场比赛竟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因此很有些不好意思,可面上虽这么不好意思,而说出的话却一点不显得不好意思:“江兄台过谦了,其实江兄台深厚的画作功底,大家有目共睹,在下不过以雕虫小技,比兄台多画了一幅画而已。不过,既然是江兄台有意想让,那不如这么着,兄台仍取第一之名,而在下取第一的奖金,如何?”
众人:“。。。。。。”
这充满铜臭的小算盘。。。。。。
两位评委停下了商讨,突然觉得改评什么的,没必要了。
江珣蓦然有一种自己看错了人的感觉。
夏颐愈发不好意思,白皙的面容如晕染了一层桃花:“其实,情况是这样的,在下从南方来,本想一睹九朝古都的风采,谁曾想一路上看到了许多灾民。在下身无长物,囊中羞涩,深以自己不能略尽绵薄之力为恨,所以便想把这笔奖金捐了灾民,聊表一点心意。。。。。。。“脸红得要滴出血来,深深一躬,”谢各位成全。。。。。。“
一石激起千层浪,如果那幅画中画已让人感到些许羞愧的话,那这番话简直就是让人感觉自己在被打脸了。
他们也算饱读诗书,他们也是整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忧国忧民,但大难来时,他们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我又不是顶富,救灾那是官府的事,与我何干呢?
当然,如果官府举措失当,他们还是免不了要指责议论一番的。
可眼下,一个十六七岁少年的举动。。。。。。
或许幼稚,或许并不恰当,在他们眼中,或许还有些可笑,可是他们却谁也不能说出什么话来。。。。。
是的,哪怕你有一千条一万条的理由反驳嘲笑,可面对那一颗纯粹的没有一丝污垢的善心,你却无法不心存敬畏。。。。。。
现场沉默着,既没有反对,也没有支持,只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沉默。
两位评委又开始交头接耳,其实这样的比赛本就是一件风雅的乐子,以图名为主,哪有什么奖金,但两位评委还是一本正经地问了江珣一句:“江公子以为如何?“
江珣坚持:“夏兄弟当取首佳,至于奖金,“他转向夏颐,”既是捐赠灾民,不如就在此地换成粮食比较好,因为洛阳的粮价比周边要低,换成粮食,直接送到灾民手中,不经过官府,还少一层盘剥,夏兄弟以为如何?“
夏颐顿时傻眼,其实他压根就没想那么细,按他的想法,直接把银子送到救助灾民的地方就得了,哪会想到还有这么多繁琐?
于是道:“哎,江兄台说得是,是在下鲁莽了,其实江兄台是首佳更好,正好奖金由江兄台安排。“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笑眯眯地一拱手,”那就有劳江兄台了。“
说完,又向周围致了一圈儿意,神态轻松地招过不远处的小厮,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洛阳,可不能辜负了,白园自然要游完,既然事情已了,那在下就告辞了。“
说完,扶着一个小厮的手,转身离开。
众人:“。。。。。。“
什么叫事情已了?
结果都还没公布,事情到底哪里了了?
这人真不是来捣乱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匪夷所思的同时,又觉得这个少年实在天真有趣,有几个已经忍不住摇头笑起来。
江珣也笑:“这位夏兄弟如此潇洒,到真是当得起首佳之名,如何安排,且听评委评判吧。“
最后商定结果,夏颐第一,江珣第二,潘岱第三,至于其他,不说也罢。
不过前两位当事人都没有听到结果,江珣追着夏颐一起游山玩水去了,至于奖金。。。。。。
化作了才子们游赏洛河时画舫之上美丽歌女的一曲清歌。。。。。。
所以夏颐永远想不到,她要捐助灾民的奖金,不过是由江珣的自家提供出来的粮食而已。
☆、第120章 画中君(11)
第120章
其时的江珣,很有点古人君子的性情做派,旷达雅远,敬贤礼士,虽不至于如孟尝君信陵君那般,但遇到令自己心仪的才士义举,哪怕只是听闻,也少不得要帮一把拜会一番的,何况就在眼前?
眼前的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才学秉性很符合自己的口味,这样的人,岂可不结交?
是以,夏颐离开比赛现场后,江珣也紧跟着离开了,正好同路而行。
夏颐看到他,脸色微红,清湛的眼眸灿若星辰,说道:“江兄台也要继续游园吗?”
江珣笑道:“正是,不过在下是本地人士,夏兄弟要不要在下做向导?”
夏颐脸更红了,微笑道:“如此,就有劳了。”
由听伊亭而上,在危岩翠柏间有一座古朴典雅的阁庐,题名“乐天堂”,堂内有汉白玉雕成的白居易塑像,素衣鸠杖,栩栩如生,飘然若仙。
阁庐依山傍水,面朝青谷,是诗人作诗会友之处,夏颐环顾四周,笑道:“此等景色,倒真像诗人所写的‘门前长流水,墙上多高树,竹径绕荷池,萦回余百步’了。”
江珣笑道:“正是。”
两人边说边走向不远处的诗廊,诗廊立石如林,上面刻有当代名家书写的白居易诗作,两人一路走,一路赏,品评书法,赏析诗歌,倾谈之下甚是投机,竟大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