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秀美典雅的花窗,也变成了面目狰狞的黑洞。
江含征问道:“是谁先发现起火的?”
跟随的家丁人堆里,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走出来怯生生地回道:“是我,奴婢起夜时,看见火光浓烟,就叫了起来。”
江含征:“那时候是什么时辰?”
小丫鬟:“奴婢……不知,就见月光很好,还没有到中天。”
江含征:“黄文义跟前有没有伺候的人?”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瑟缩着站出来:“是小的,老爷让小的先去睡了,还赏了小的一小罐酒,小的一饮酒就一睡不醒,”害怕得哭起来,“小的也不知道啊……”
江含征摆了摆手,道:“你家老爷书房中有酒罐之类的东西?那天晚上他饮酒了?”
青年擦着眼泪道:“老爷平时不大饮酒,总说饮酒误事,虽然开着酒坊,但尝酒酿酒那是酿酒师傅的事。”顿了顿,似在回想,“但那天晚上,老爷书房中确实有几罐酒……”
江含征默然点头。
“还有杯碗盘碟,”旁边一名老丈插话,“那天晚上老汉冲进火中救主人的时候见到的,大约是老爷夜里饿了,吃了些酒食。”
江含征:“是你救的你家主人,把你那晚救人时的具体情形告于本官。”
老丈道:“那天晚上主人也赏了老汉一罐酒,说夜里舅爷要来,让我留着门自去睡,他会照看。老汉吃了两盅酒就睡下了,夜里丫鬟叫起来的时候,老汉也顾不上多想,披起被子浸了水就冲进火中。
找到主人的时候,主人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全身都着了火,老汉把他背出来后,他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衣服烧掉大半,脸完全毁了,记得丫鬟小翠只看了他一眼,便惊叫着晕了过去。”
先时说话的丫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微微颤抖起来。
老丈擦了擦眼:“主人平时待我们好,从不拿我们当下人,就是让老汉用这条命去换,老汉也是愿意的,谁知竟还是没有救回来。
随后赶到的邻居帮忙灭了火,主人娘子怀了孕,我们不敢让她看到主人的样子,便请四位舅爷出来主持了后事。”
江含征微微凝眉:“你说那晚有舅爷要来,是哪位舅爷?”
不等老丈搭话,一位前来围观的邻居道:“是谢二爷,我那天听他醉酒后说的,说要要回酒坊什么的……”
他还没说完,旁边另一个人不着痕迹地捅了捅他,他立刻警醒,讪讪:“那天谢二爷喝醉了,满口胡话也是有的,满口胡话……”
老丈也道:"那天四位舅爷来,并没有提起与主人饮酒的事,想是没来。"
江含征:“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报官?”
老丈苦笑:“自家失火,烧死了自家人,报了官又怎样?死去的人能回来么,大家为丧事奔忙伤心都来不及,谁会去报官?”
众人默默。
就在两方对答之时,画中君飘然出现,他站在夏芩的身旁,注视着人群中的江含征。
他的目光有些特别,温和专注,好似带有某种遥远的缅怀和怅惘,落进夏芩那不解世事的眼中,便被解读成了:这张脸是我中意的脸呐,现在就活生生地放在我面前。
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盯着江含征看。
她一看,江含征便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来看她,四周注意力放在江含征身上的围观群众也随之看过来,一时间本就因为性别着装让人好奇猜疑的她明晃晃地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夏芩很不自在,非常不自在,手脚都僵住了,她硬生生地垂下目光,合起双手,颇有韵律地念念有词,佯装为火中亡魂念经超度。
江含征似笑非笑,问完问题,便让众人退下,自去查看现场。
路过她的身边时,几不可闻地丢下一句:“别装了,你背的是《琵琶行》,打量本官不知道?”
夏芩真正僵了,身体险险地保持着虔诚念经的姿势未变,而白皙的面容却不由自主地浮起两朵红晕。
画中君露出几分笑意。
夏芩心中当场泪目:这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画个圈圈诅咒你!
江含征细细地查看火灾现场,画中君也默默地注目旁观,然后,他的目光渐渐落在某个角落不动了。
“小芩,快把这里翻开看看。”
夏芩一凛,连忙走过去,顺着他的指点翻开上面积压烧断物和灰烬,但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筷子。”画中君淡淡提醒。
夏芩从一堆黑乎乎的灰烬里拨拉出三截疑似筷子的东西。
筷子,三截黑乎乎的筷子!
她神经有些迟钝,完全不知道该想些什么,傻乎乎地对着那些木棍儿神游物外。
逛了一圈的江含征踱过来,道:“走了,还在发什么呆?”
夏芩回神,连忙把筷子举到他面前:“大人,你看,三根筷子。”
江含征先是不明所以,而后渐渐悟到了什么,目光隐隐发亮:“果然如此。”
他迅速地招来铁英,吩咐:“马上带人去查,看失火那天晚上谢家兄弟都在哪里,做什么?”
铁英虎躯一震:“是!”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画中君缓缓微笑,徐徐道:“看来,那天晚上在这里吃酒的并不是一个人。”
夏芩默然点头。
铁英带人离去,江含征领着她四处优游闲逛,时不时停下来与人聊天,众人面前,他自动调换成温文和煦平易亲和的模式,好像那高冷疏离不断给人下套的人不是他似的,端的是一个新时代的伪君子。
对面摘豆角的老婆婆絮絮叨叨地说:“谢家女婿啊,是个好孩子哦,上次下雨老婆子不小心滑倒,还是他背我回家的呢,对他丈母也孝顺,像个儿子一样,谁不羡慕谢家招了个好女婿,谢家女儿有福哦。”
药店的老板鬼鬼祟祟道:“四个舅爷?厉害,当然厉害,谁让他是上门女婿呢?谢三的布店亏损,他经营活了,谢三就把布店要回去。谢二的酒坊赔本了,他挣了钱,谢二又想要回去,这人呐,怎么说呢,就像老话儿说的,当啥也别当上门女婿,一辈子抬不起头。”
酒店老板拱着手道:“是,大人说得对,黄文义那天是在小店定了一桌菜。”
……
一路走,一路听,两耳嗡嗡响,只恨此生没有聋。
最后,连画中君也听不下去了,飘然离开。
江含征问她:“听到这里,你对黄文义这件案子有什么看法?”
夏芩:“只有一句,活得憋屈,死得蹊跷。”
江含征:“……”
默默地瞟她一眼,江含征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犀利。”
夏芩:“……”
回到衙门,跟随铁英办案的一名衙役禀告道:“属下们查过了,那天晚上谢一鸣、谢二鸣、谢四鸣都在家,只有谢二鸣不在,属下们再三盘问,才从一个下人那里听说,他去青楼找他的老相好翠珠了,可是翠珠却说,谢二鸣只在她那里饮酒,并没有过夜。铁哥请示,下一步该怎么办?”
江含征微微冷笑:“把谢二鸣,翠珠,以及那妓院的老鸨一并锁来,本官要亲自审问!”
衙役一震:“是!”
☆、第19章 无面人(5)
第19章
半年之前,夏芩差点被拐卖时,来看“货”的下家就是一个疑是青楼老鸨的人物,当时,该鸨留给夏芩最鲜明的印象就是,花红柳绿一只妖。
未曾想,时隔半年,托县令大人的福,她还能有再次瞻仰活妖的机会。
而且还是三只。
三个女人袅袅娜娜往堂前那么一跪,衣衫半掩,云鬓松堕,好似从某事现场当场拖来,遐想十足地糊了众人满眼春·色。
让夏芩那向来适素的眼险些消化不良地当场罢工。
青楼女身后便是谢二鸣,不知道是不是酒醉未醒,蔫头耷脑的像一坨跟在大彩鸡后面的卷尾巴,全然没有上一次见到的精神气。
江含征沉声问:“谢二鸣,黄文义家失火那晚你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谢二鸣垂着头,声音黏连:“草民……草民当时在怡香院和翠珠饮酒,后来……就歇了……”
江含征冷冷地注视着台下:“翠珠,他的话是否属实?”
彩鸡珠低垂臻首,婉转娇啼:“谢官人只在奴家那里饮酒,并未过夜。”
谢二鸣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怒:“不是你是谁,爷去那里可一直都是照顾你的生意,”转向江含征,表情急切,“必是她怕担事,有意推托,大老爷,这些无情无义的婊·子可不能信呐。”
惊堂木猝然一响,台下的人一哆嗦,江含征声如冰渣:“无情无义?谢二鸣,你也算乡绅士子,公然嫖·娼,秽言公堂,行事如此龌龊,还配说别人?说,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谢二鸣大呼冤枉:“大老爷,草民真的在那里呀,不信您可以问问我的贴身小厮剩儿,还是他把我从翠珠的床上拖下来的,说妹子家着火了,那时天还没亮呢。”
江含征眯起眼睛。
翠珠忙道:“奴家并没有说谎,那晚谢官人说他还有一件来钱的大事要做,所以并没有留下。”
谢二鸣紧紧地咬着牙,脸色发青。
江含征缓缓道:“剩儿在哪儿?”
谢二鸣一窒:“他……请假回老家了,说家中老娘生病……”
江含征简直要冷笑了。
气氛绷得一触即发,此时一直紧缩在边上装板凳的彩鸡鸨弱弱道:“回……大老爷,那晚,大约谢官人宿在蘼芜处。”
谢二、翠珠皆看她。
彩鸡鸨:“上头大老板出台了一项新规定,说三个月内,留宿客人次数最多者,可以住独院。上次获胜的是蘼芜,她留客的次数比翠珠多一晚,那天她和奴家说起,说有一晚她的客人是翠珠的常客谢二爷……”
翠珠蓦然看向蘼芜,满面气恨。
江含征看向蘼芜,脸色铁青:“蘼芜,可有此事,那天是哪一日?”
蘼芜云鬓松垂,姿态楚楚:“六月十二或六月十三,奴家记得那晚月亮还未圆。谢官人醉醺醺地从翠珠姐姐处出来,奴家佯装去送,就把他截胡了……”
江含征:“……”
夏芩:“……”
鉴定别人睡在那张床上这种事……
江含征的脸色绝对称不上好看。
谢二鸣缓缓吐了口气,看向蘼芜的目光诡异地含情脉脉。
翠珠两颊的咬肌隐隐直跳。
审问结束了,众人退出公堂,江含征蹙眉托额,好久没有说话。
夏芩略略一瞟,发现县令大人就连蹙眉托额的样子都那么出众。
她原地犹豫一番,不知道是不是该跟着告退。
“为什么出家?”
半晌,淡淡的声音传来,却是云里雾里飞来一笔。
夏芩错愕,抬眼看去,就见江含征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那双幽深凤眸正端端地凝视着她,又恢复了冷淡疏离的面貌。'
她静了片刻,低下头,说道:“我由师傅养大,师傅出家,我自然跟着出家。”
“既然出家,那为何既不念经,也不剃度?”
他话语清冷,甚至带了咄咄逼人的味道,犹似在发泄案子不顺的郁气,听在夏芩的耳中,不啻于当场骂她“行止不端假模假式的假尼姑”。顿时脸都红了,抑制了好久,才勉强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心绪,垂眸道:“大人教训得是,信女是该好好反省,待大人放信女回山,信女必定闭门思过,早日剃度,全心向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