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芩一惊,险些跌下床去,懵了好久,才缓过那一阵心悸,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床单,手心密密麻麻地浸出一层滑腻的冷汗。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控制住声音中的抖颤,快速道:“你先去照顾师傅,我随后就来,叫上慧静。”微微一顿,加上一句,“记住,不要过分失态,要不然,师傅还要反过来安慰我们。”
慧心点点头,捂住嘴,眼中泪光闪烁。
夏芩迅速赶往接鬼室。
夜间的接鬼室像一座荒凉神秘的城堡,林立的青桐环绕着它,瓶风嗡鸣,幽魂呜咽,透着一股浓浓的阴森鬼气。
白日里根本无法无法想象的阴森鬼气。
而此时却成了她最大的希望。
她招来了变相君。
到了师傅住处,师傅正在对两位师妹说话:“……先回去休息吧,没什么大碍,有话明天再说……”
幽暗的灯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瘦弱得令人心惊,可是谁能想到,这具单薄的身躯,都承担了什么。
免费为乡民看病,定时为乞丐施粥,费尽心力化缘捐助了一家医馆只为让掏不起钱的穷人也能就医,而她自己却恶疾缠身。
夏芩走过去,按住定逸的手臂,轻声道:“师傅,让慧静给你把个脉吧。”
“……”慧静惊怔。
夏芩道:“慧静跟师傅学习也有一段时间了,就让她给你诊诊吧。”
一向喜欢摆出高冷姿态的慧静突然变得极为无措,急得结结巴巴:“不不,我、我不行……我还没有……我怎么能给师傅……”
定逸师傅微微抬手,气息虚弱道:“别为难她了,明天再说吧,为师累了,你们先去下去吧。”
夏芩没有退下,扶着她的手臂,眼中带了些微乞求的意味:“师傅,你相信我,就自己给自己把个脉吧。”
定逸师傅看着她,少女目光盈盈,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如含了一汪幽静的星海,让人看一眼就不自觉地沉浸里面。
像是不忍拒绝,又像是若有若悟,定逸把手指缓缓搭在自己的脉搏上。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变相君静静地观察着定逸的面色,听着她所报的脉象,细细斟酌,而后说出另一张药方来。
夏芩来到桌前,挽袖提笔,依言记下。
然后她把药方给定逸过目了一下,交给慧静,说道:“明天,就照这张药方给师傅抓药。”
她说话的神态语气与往常并无差别,可是在她面前的人却没有丝毫异议,就那么无条件地听从了她。
哪怕她从来没有学过医,哪怕她还不到十七岁……
仿佛不知不觉间,这个少女身上已经带上了某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几日后,定逸的病情开始好转,夏芩这才略略放心。
四月芳菲正盛,一场小雨过后,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饱蘸雨露后蓬勃的花香,众人晨起的时间也开始提前。
可是再前也前不过眼前这位。
天还没亮,夏芩就被一阵雄浑高亢的喊杀声惊醒,随即人喊马嘶、刀戟相撞的声音传来,如有大批兵马要踏平松山寺,夏芩顾不上多想什么,跌下床,哆哆嗦嗦地就往外跑。
刚出房门,便被眼前的一幕惊住了。
有个男人在她的院中舞剑!
舞剑的男人身穿盔甲,身材高大,他的身后,一排排士兵结阵操练,呼声震天,刀枪如织……
夏芩的腿当时就软了。
破风声起,游龙穿梭,男子的剑时而骤如闪电,时而轻盈如燕,剑影如虹,落叶纷崩。
即使她不懂剑法,在这种情形下,也可感觉到其中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迈肃杀气势……
比起自杀兄所带的那副凄风苦雨的背景,盔甲兄的背景何其雄壮拉风!
正在练剑的男子看到她,缓缓收势,向她走来。
龙行虎步,渊渟岳峙,完全不同于一般鬼魂飘来飘去的德行。
他的身后,数不清的士兵肃然而立,默默地注视着她,这么多人目不转睛的盯视,那种压力……夏芩险些当场给跪。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或许被惊吓过,但却从来没有怯场过,无论她面对的鬼魂是豪门公子,是富家商贾,还是名士官员,在她的眼中,都是普通鬼魂而已,而且还是需要她帮助的鬼魂,所以在心理上,从来没有自己屈居弱势的感觉。
可是面对此盔甲兄,她却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那种被对方的威严气势震慑得透不过气来的弱势。
她生平第一次朝一个鬼魂合十行礼:“上次匆匆一见,未来得及问询,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盔甲君微微颔首,声音沉稳:“鬼语者不必客气,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传一封信。”
夏芩:“好的,请跟我来。”
而后把他引到接鬼室,自始至终,盔甲君都是步伐矫健跟在她的身旁,身上的盔甲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自他进来,接鬼室便恢复了好久不见的本来面目,什么药柜呀,药桌呀顷刻间全然不见,仿佛都被吓得灰溜溜逃走了,只有一副实实在在的桌椅横在屋子中间。
她坐在下来,磨好墨,提起笔时才发现,盔甲兄还按着剑腰背挺直地站在她的旁边。
她不自觉地站起来,略略惭愧:“不好意思,这里只有一张椅子,要不您坐?”
盔甲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像是露出一点笑容又像是没有,他道:“你坐,不必客气。”
手一抬,一副大帐的幻境突然浮现,威风凛凛的主座居中而设,盔甲兄大刀金马地坐下,微微抬手:“坐。”
夏芩战战兢兢地挨着自己的座位坐下,手中提着笔,很有一种化身为大王麾下弱鸡小书吏的感觉……
夏芩恭谨地朝大王欠身:“请讲。”
盔甲君:“吾名姜夔,山西省潞安府长治县人,成婚第二天便入了伍,后来不幸战死疆场,我妻子少艾,我不忍她这么年轻就为我守寡,所以想让你写一封信告诉她,让她改嫁。”
夏芩微怔,却什么也没说,提笔写下。
男子站起身,他身后的幻境也跟着收起,夏芩道:“需要我为您念一卷经文吗?”
男子道:“不必。”
而后便走出房门。
夏芩封好信,不敢耽搁,立即马不停蹄地赶下山,把信投到驿站。
回程的路上,心中却想,盔甲兄果然英豪,做事如此干脆利落,如果鬼鬼都像他,该省去多少口舌。
如此这般轻快地回到寺中,还未进门,便听到一阵地动山摇的厮杀声。
然后,夏芩眼睁睁地看见,厮杀背景中的男子,依然在八风不动地练剑。
她扶住头,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突突跳起来。
☆、第61章 雨中剑(9)
第61章
此后,足有半个多月,夏芩生活在一片兵荒马乱中。
每天天不亮,就被一阵悠长的号角声惊醒,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厮杀声,待她慌里慌张地撞出门外,迎接她的,便是盔甲兄凌厉的剑锋和他身后狼烟弥漫白刃相接的场景。
有时候,还在半夜,就听见一声接一声惊魂夺魄的战鼓雷鸣,紧接着,熊熊火光冲天而起,人践马踏、妇孺悲啼、嘶喊惨叫的声音相继传来,等她两股战战地逃到门外,看到的却是烽火连天、尸横遍野的背景中,盔甲兄岿然不动舞剑的画面。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盔甲兄舞剑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于是乎,他身后的背景蔓延了整个寺庙,往日里祥和宁静,檀香悠悠的寺庙,充斥着一片兵荒马乱、血雨腥风。
她常常看到骑着战马举着战刀的士兵在香客中左右劈杀,看到无知无觉的香客们踏着遍地血腥、跪在尸体上,虔诚地向佛叩拜……
还看到师傅师妹们在一片断臂残肢中谈笑着用餐……
甚至有一次,她眼睁睁地看到,有一名香客把两支棍子长的高香插在一具尸体流血的鼻孔中,该尸体“嗷”一声,霍然睁眼,瞠目瞪视了她一会儿,吐出一口血,又昏厥了过去……
如此种种,夏芩终于受不了了,壮着胆委婉地向盔甲兄提出,既然他心愿已了,为何不早死早托生,免得错过了地府分发的优质投生指标,要知道好名额也是有限的……
盔甲兄却道:“不急,等我妻子有了消息不迟。”
夏芩:“!”
什么消息?
嫁人的消息?怀孕的消息?
她负责替人传信,难道还要负责督促后续的终身大事事务?
夏芩不能淡定了,然而面上却并未表露分毫,含蓄地微笑:“原来如此,不过,既然您要等,为何不在您妻子身边等呢,要知道,就是她有了什么消息,也不会专门通知到这里来的……”
盔甲兄神色平静:“我已经记不起回家的路了。”
夏芩:“!”
能告诉她详细的家庭住址,却说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夏芩满脑门青筋乱跳,默了片刻,顶着一张硬壳脸说道:“那您想怎么办呢,要不要我雇一辆车把您送回去?”虽然在别人看来那就是一辆空车,“至于花费……”注定是一笔让人吐血的巨额数字,“您就不用担心了……”
最后几个字,像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似的。
盔甲兄斩钉截铁:“不必,我就在这里等。”
夏芩:“……”
顶着满脸血,夏芩犹在做垂死挣扎:“这样啊……您是想自己回忆起回家的路么,也好,不过您为何不换个安静的方式回忆呢,您每天这么不分早晚地练啊练的,多累呀,身体累的话,会影响思考的……”
盔甲兄正色:“而今蛮凶未灭,强敌环绕,国土堪忧,正是我辈闻鸡奋起,慷慨报国之时,怎可耽于一时安乐,弃家国于不顾?
念你一介女流,本将不与你计较,只是歇息之事不要再提起!”
夏芩:“……”
冷汗密密浸出,不只是因为遭了训斥,更因为,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生活的国家竟然会有被敌人踏破的危险……
这对一个自以为天下太平的井底蛙来说,是多么惊悚的消息……
那要不要因为这条惊悚的消息而提前演习身在乱世的感觉呢?
夏芩犹犹疑疑欲言又止,盔甲兄看到她这个样子,浓眉一抬,问:“还有事?”
夏芩:“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您练剑的时候,能不能顺便约束一下您的部下,小寺不大结实,着实经不起太多的纷扰了……”
盔甲兄皱眉不解:“部下?我孤身一人前来,除了一柄剑什么都没有,你说什么部下?”
夏芩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盔甲兄不知道自己携带了背景?
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到盔甲兄的背景?
夏芩被这个诡异的事实惊呆了,她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的宿舍,摇摇晃晃地从笔筒中抽出画卷,想要询问一下画中君是怎么回事,然而画卷打开,只看到一行虚幻的小字从画中悠悠地飘了出来:当今名家邱连云新作美男图,不可不访,吾去矣!
夏芩:“……”
她愣了片刻,像游魂一样游进接鬼室,转而请教变相君,结果只看到虚幻的药柜上贴着一张虚幻的纸条:山有药草,吾去采之,数日不归,留言告之。
夏芩:“!”
什么意思,这都是什么意思?
还有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小伙伴了?
夏芩颓然良久,最后,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改而去请教整日里蹲在鸽子笼前对着鸽子流口水的书男孩。
“鬼鬼身后的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