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赢日本人,这个戒子,就归他!”
在张作霖身旁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他歪坐在太师椅里,两条套着马靴的长腿轻轻搭着,直直地伸了出去。他的左手支着下颌,那一张英俊得宛如美玉的脸上,有一点慵懒,又有一点不屑。
他,正是张作霖的长子,少帅张学良。
中、日双方又各出一个选手下场。互相行礼之后,插招换式的打了起来。
张学良看了几眼,忽然抬手向身后一招,他的副官连忙俯下身来。张学良的眼睛看着场里的比武,轻轻说道:“去把陈先生请来。”
那副官一愣,旋即答道:“是!”向后一退,就不动声色的出了会客厅。
这一次的比武,说的是酒后助兴,可其实谁都知道,根本是关乎到两军尊严的。安国军连战连败,本就已是哀兵,再由张作霖重赏一激,登时群情鼓舞。这回上场的选手,实际已经是军中最强的格斗教官,一身游身劈挂掌的功夫,足有十几年的浸淫。
而关东军的选手,则摆出了合气道的防御架势。
游身劈挂掌,讲究的是身法与回力。使用者的两只手臂越抡劲道越大,斩、绕、抽、冲、削,花式也越来越多;身法则一向有“白猿贴身”的说法,施展开来,蹿蹦跳跃,根本让那关东军摸不着一片衣角。
只见地毯上人影闪动,穿梭如风。安国军的教官一近身,便是狂风暴雨一般的十几掌攻来;一退开,便是七八步开外稳立于不败之地。那关东军也曾强攻,也想缠斗,却根本不能如愿,便只能且战且退,绕着熊皮地毯一来一回的兜圈子。
两人一个打一个退,不知不觉已斗了一盏茶的功夫。那关东军已挨了不知几十掌了,两只衬衣的袖子都被撕得稀烂烂,脸上更是鼻青眼肿,却还是不肯认输。
张作霖不耐烦起来,吼道:“你给他拍苍蝇哪?给他个痛快呀!你行不行啊?”
那场上的安国军被他吼得一哆嗦,打点精神,才要给那关东军致命一击。突然间,却见那关东军猛地向前一跨步,已闯进他的门户,旋身一脚,已是一个侧踹,蹬进他的怀里。
——劈挂掌动如雷霆,可是强不可久,这安国军打了这么久,其实已露疲相。再被张作霖一吓,分心二用,登时就给了那关东军一个机会。
“腾”的一声闷响,那关东军的攻击,第一次落在安国军的身上。两人的身形,在一刹那间,全都停顿。关东军以一脚蹬地,一脚撑进安国军的小腹里;安国军曲背弯腰,双手已捞住关东军的这只脚……
然后,“唰”的一声,关东军收回脚来,原地站好。
那安国军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身子向前一抢,直挺挺的扑倒在地——竟又昏了。
在关东军第十师师长本庄繁的身后,一个一直将双手插在上衣衣襟里的剑士,忽然叹了口气。
在满座的军人中间,只有他一个人,是穿了长绔大氅的葛布武士服,又在腰间,插了一长一短两把武士刀。他面色蜡黄,刀削一般的长脸,一双细细的眼睛,一只硕大的鹰钩鼻子,唇薄口阔,神情倨傲,本来就已经非常刺眼,这时突然在一片沉默中发出这样的叹息,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张作霖怒道:“你哼唧个啥?”
那剑士叹道:“我为打虎而来,山林中却只见猴子。”
他的汉语说得生硬艰涩,句法又用了日本人特有的“俳句”修辞,可是这句话里,对东北安国军的不屑,却是清清楚楚的。张作霖勃然大怒,问本庄繁道:“这人是干啥玩意的?咱们军中切磋,他是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本庄繁此次亲率部下来访,专门提出会后比武助兴之事,为的就是要借机示威,打压张作霖的气焰,以争取日军在东蒙、南满的利益。这时眼见张作霖浮躁,不由得意,笑道:“佐佐木先生的,是我国心月流的高手,剑道高手。他在日本国内,被称作‘疾风’的干活。他景仰中华武术,跟我来到这里,就是要观战。希望安国军的,张大帅手下的,能够在接下来的比试中,不要让他再失望了。”
他的汉语说得极为流畅,虽然句法还略有脱漏,但条理分明,咄咄逼人。张作霖看着佐佐木,目中寒光一闪,冷笑道:“光看啊,有本事也下去比啊?”
疾风佐佐木掀起眼皮来,细细的眼睛中,精光一闪,又低下头,轻轻抚摸自己的长刀刀柄,叹道:“最好的酒,要留给朋友。最快的刀,要留给对手。”他看了看安国军方面的将士,微微摇头,道,“可惜宝刀虽利,却没有出鞘的机会。”
他竟如此狂妄,虽携关东军五胜之威,却也令人忍无可忍。安国军中第六位选手按捺不住,一下子跳下场来,叫道:“佐佐木,老子向你挑战!”
佐佐木笑了笑,闭上了眼睛,根本对他不屑一顾。
那安国军的选手怒不可遏,想要继续挑战,关东军这边却也已走出他原本的对手。安国军选手的面子已经要足,便也就怒气冲冲地和对方打了起来。
张学良在椅子上欠了欠身,稍微坐得直了一些。
如果说在此之前,他还觉得这次比武只是不应该全输的话,那么刚才本庄繁和疾风佐佐木的狂妄,却无疑已经惹恼了他。他看了一眼客厅大门,暗想:“陈元兄怎么还没有到?”
不知不觉,场地之中那两个选手的对打,喑呜叱咤,拳风腿风,竟然全都不入张学良的耳目了。
他是东北少帅,文才武备,天下无双,权势气焰,一时无两。日本人虽然国富兵强,盘踞东北日久,但从他的心里来说,却仍不过是一群粗鄙无知的蛮人而已,虽对中国略有威胁,但却终是不堪一击的。
盯着那疾风佐佐木的黄脸,张学良不由恼怒,暗道:“你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东瀛浪人,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不知道东北是姓张的!”
——这时他想的,就已经不是一场小胜,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了。
可是那‘陈元兄’还仍未到,那第六个中国选手就已再次落败,倒在地上,辗转呻吟,爬不起身。与前面的几次失败相似,他也是在占据上风之后,迅速失利。安国军所选的选手,都是在入伍前正经学过武艺的,此前六战,至少有四战都有获胜的机会,可却每每在小胜之际,心神涣散,给了关东军可乘之机;而一旦吃亏,又会迅速一败涂地,再也无法收拾重来。
张作霖脸色铁青,手里新抓的一把带壳花生,“噼噼啪啪”,已都给他捏碎。
本庄繁却看着自己手下这些悍不畏死的关东军,带头鼓起掌来。日本人生性阴沉,这时虽然得意,却还个个绷着,纷纷只在唇角露出一点笑容,其做作矫饰,更显倨傲。
突然,那疾风佐佐木猛地睁开眼来。正盯着他看的张学良猝不及防,眼神与他一对,登时只觉眼角剧痛,竟似被那浪人刀锋一般的视线,割伤了。
有一个人,正被张学良的副官带着,慢慢走进会客厅。
那是一个像办公室文员一样的人:个子不高,身量匀称,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半旧的中山装,胳膊上又套着两只长长的蓝布套袖。
他裹着一身从外边带来的秋意,清冷冷地走进会客厅。一板一眼,可是一举手一投足,又仿佛都暗合着一种奇怪的韵律。
佐佐木看着他,瞳孔在不知不觉间,已缩成针尖。
张学良大笑道:“陈元兄,你总算来了!”
那个人站在熊皮地毯的尽头,看看眼前的中、日阵营,地毯上还在呻吟的安国军选手,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苦笑道:“汉卿兄,‘三〇’步枪的枪管实验,正到紧要关头,你把我从图书馆叫来,我还以为是什么事……”
汉卿,正是张学良的字。他与张学良兄弟相称,可见关系非同寻常。从他进门到现在,总共也不过一两分钟,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却全都被他吸引过去了。
张作霖问道:“小六子,这人是你找来的?”
当着这么多人,他对张学良,仍是叫着乳名。张学良毕恭毕敬地答道:“这位先生,名叫陈元,是我特聘的枪械专家,主管‘三〇’式步枪的开发——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安国军的一员。大帅,第七场比试,不如让他来吧。”
那被叫做陈元的男子,摘下他的眼镜,掏出块手绢来,低头擦拭,对张学良的力荐,瞧来却似乎很有点无奈的样子。
“他行么?”张作霖问。关东军的第七个选手已经下场,是个肌肉发达,如同狗熊一般的壮汉:“最后一场,别他妈让日本人剃了秃子。”
“没问题的。”张学良正色道,“去年时,我亲见陈元兄小试身手,击败悍匪白头鹰。他的本领,可是非同小可。”
时局混乱,再加上东北民风彪悍,东三省里一向不少线上开扒,杀人放火的好汉,奉天城四周,白头鹰就是最有名独行大盗。据说这人原本是北派谭腿的嫡传弟子,又会双手开枪,一身本领天下少有,因此纵横十数载,竟从没人能拿他有办法。
这人从去年起销声匿迹,原来竟是折在了这教书匠一般的人手上?
安国军中,一时一片惊叹。那陈元被众人注视,兀自头也不抬,站在那儿,好像他那副眼镜,永远也擦不干净似的。
张作霖又看了看陈元。他虽然对这教书匠一样的人还是不大信任,但却深知,白头鹰非同小可,能战胜他绝非易事;而自己的儿子目高于顶,能得到他的称赞的人,更是绝不简单。
于是他转而对本庄繁道:“咋样啊,第七个人,能让我们这位陈先生打不?”
本庄繁双手拄着文明杖,微笑道:“没有关系,你们找任何人的,都没有关系。”举起手杖,对那个狗熊一般壮硕的关东军选手道,“你,要认真……”
忽然间人影一闪,他身后的疾风佐佐木已经站上了他面前熊皮地毯,扶刀道:“这一场,由我来打!”
他这一动,动如脱兔。如何跨步,如何绕前,偌大的会客厅之中,竟没有几个人看得清楚。张作霖和本庄繁一惊一喜,张学良在椅子上“唰”地坐直了,就是那一直不动声色的陈元,也不由抬起头来。
佐佐木森然道:“有资格做这位陈桑对手的,只有我。”
“啪”的一声,却是张学良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叫道:“陈元兄,好好教训他!”
陈元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心。他把眼镜放到上衣兜里别好,这才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实际上还很年轻的脸,说道:“其实我也有很久没打过日本人了。”
他这句话,比任何一句狂言,都更加恶毒。安国军的将士轰然叫好,而关东军的人,却都变了脸色。
那狗熊一般的关东军选手猛地一转身,面向佐佐木,深深一鞠躬,说道:“佐佐木大人,请让我来对付我的对手。”
“你不是他的对手。”
“一个真正的武士,可是战败,但却不能退缩!”
他们说的都是日语,安国军的人自然大多是听不懂的。不过看这两人神情,倒也可以猜出个八九分。只见那狗熊指手画脚,神色激动。佐佐木说了两句,眼见阻拦不住,这才哼了一声,扶刀退下了地毯。
那个狗熊一般的关东军,回过身来,面对陈元,微一鞠躬,叫道:“请指教!”双拳握于猛地一分,喝道,“哈西!”已经拉出了一个空手道的起手势。
陈元微笑着,用套袖擦着手。
那关东军以左脚为支撑,右脚缓缓向前推去。他练习空手道多年,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