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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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录- 第3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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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末将先提出来的,他们也,也没反对,也都赞同!”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表情吓得很紧张,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末将甘愿受罚,但请丞相考虑大伙的意见!”

“你受罚?子俊,我凭什么罚你?”文天祥连声苦笑,“运送兵马在参谋部的职责范围内,疗养伤兵也理应归陈龙复的统一安排。你们都在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我自己当时没觉察到其中奥妙,黄袍没掏出来前,我无凭无据,拿怎么罚你?等到你们将黄袍掏了出来,我已经称孤道寡,有何理由罚你?”

“子俊啊,你们都长了本事,算得好精妙,好精妙!

朝廷、大都督府、百姓、还有我这个大都督都在你们的算计里!”文天祥低声叹息着说道,语调中的忧伤如同一把刀,刺在自己和倾听者的心上,“可你们算计时想过没有,我们都曾经在约法前立过誓!”。

“丞相,推您当皇帝,并不违背约法!”刘子俊有些着急地解释道。他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还是几个人的精心策划被文天祥慧眼识破了。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就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废。皇家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半途而废了,下次还要为权力争斗而流血。与其缠绵不休地斗下去,不如一次把该流的血全部流干净。

“不违背约法?”文天祥的双眼瞪了起来,仿佛面对的不是刘子俊,而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怪物。

“推您当皇帝,不违背约法本意。约法的目的是采纳众人之谏。而此刻,大伙的共识就是由您来做皇上!”刘子俊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文天祥再次楞住了,脑海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配合着车窗外越来越激昂的欢呼,让他头疼欲裂。

刚才饮下的淡酒全部涌上了头,麻醉的感觉从头皮一直传到了脚底,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亦没有力气说话。

迷迷糊糊中,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升到了马车的天花板上。装饰得金壁辉煌的车厢中,还有另一个满脸嘲弄的身影,文天祥知道,那是一直躲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文忠。

“你必须将所有权力集中于一身!否则,整个国家和你自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一身儒装的文忠嘲弄地笑着,仿佛早已经预料到文天祥会面临这样的困局。

“我只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摆脱轮回!”身穿八路军军服的宋瑞大声抗辩道,神情举止却是那样苍白无力。

“轮回,你摆脱不了。”凭空中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像是陈宜中,又像是曾寰、刘子俊,面孔不停的变幻着,说的却是同一句话,“你不顾众议,拒绝这件黄袍,和一言九鼎还有什么差别?哈哈,黄袍已经披到了你身上,你无论接受与否,结局都是一样。这是宿命,你解不开。解不开,轮回就永远继续!”

“千岁,千岁,千千岁!”车窗外,欢呼声震耳欲聋。

第二百五十二章 轮回(二)

文天祥脸上的表情随着内心深处天人交战而变幻,一会儿慷慨激扬、一会儿冰冷阴森、一会儿显得痛苦而无奈。坐在他对面的刘子俊被吓得万分懊悔,恨不得抽出刀来砍上自己几下。

大伙千算万算,唯独忘记了文大人曾经发过疯这个茬儿。当年他在百丈岭上一场疯癫,害得整支军队差点没散去。如今为了皇位之事把他再逼疯了,非但赵昺和陈宜中要跳起来大声喝彩,蒙古人那边忽必烈和伯颜也肯定要酒杯庆贺。

“丞相,丞相!”刘子俊压低了声音,焦急地喊。他不敢让车外的人听见,亦不敢任由文天祥就那样痴呆下去。正手足无措间,听见文天祥突然发出了一声长叹。

“吁!”文天祥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眼中迷茫尽去,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果决。他的腰挺得很直,高挑着被冷汗津透的重衫。他的肩膀端得很平,仿佛担负着内心世界与外部的双重碾压。

但是,那双肩膀和脊背却没有佝偻下去,而是颤抖着支撑了起来。

“我当不了这个皇帝,你们这样做,无异于将我架在火堆上烤!子俊,你收手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文天祥的目光穿透车厢内的阴暗,郑重地投在刘子俊的脸上。

刘子俊的心立刻咯噔了一下,追随文天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违背过对方的任何命令。盲从的习惯使得他想点头答应文天祥的要求,但内心深处的不甘又让他挣扎着,在文天祥的逼视下躲开自己的双眼。犹豫了片刻,刘子俊强咬着牙问道:“为什么?如果您当不了皇帝,谁还有资格当这个皇帝!”

“我当不了这个皇帝,如果你们将黄袍强披在我身上。披上黄袍后的我,第一件事情要做的就是杀掉你们几个首倡者,这样事情,我下不了手!”文天祥嘴角间挂起了几分嘲弄的笑容,盯着刘子俊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话吓了一跳,提高了几分声音问。

当初大伙提议推文天祥来做皇帝,除了为了抗元大局这个因素外,内心深处未免没存了做从龙功臣这个心思。如今听文天祥居然要以血酬功,虽然明知道是一句威胁的话,也令人心情大骇,忍不住质问起其缘由。

“以安定民心,也以免同样的事情在其他人身上重演!谁知道过几天你们几个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我做了皇帝,你们几个,就是最难控制,最能威胁到我江山社稷的人,不得不杀。可那样做,非但不能尽快安定天下,反而使得天下大乱,正好遂了伯颜的意!”文天祥摇摇头,冷笑着说道。

“我,我等……”刘子俊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大热的天,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透体生寒。本来,他想说一句“我等对丞相忠心耿耿!”目光与文天祥的目光相遇,却发现自己整个人的心思都被人瞧穿了去。

对于现在的大都督而言,你对他忠心也好,不忠心也罢,只要你的行为在职责范围之内,并且没危害的国家民族,他完全可以不计较,也没权力计较太多。但如果面对的是一个皇帝,则对方考虑的首先不是你忠诚与否的问题,而是你的能力、影响和手中权力,有没有对其不忠的可能。

正如文天祥所说,自己和曾寰几个人既然能将黄袍披在文天祥身上,同时就有将黄袍披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实力。这样的人,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

“子俊,你收手吧。你们几个想让我当皇帝,快速整合大宋各方力量。却说服不了陆秀夫、也代表不了邓光荐的意思。”文天祥见刘子俊哑口无言,换了个角度剖析道。

“陆大人他们几个?”刘子俊本能地反问。从指定黄袍加身计划开始,他和曾寰等人就把陆秀夫等人排除在潜在威胁之外。秀才造反十年不晚,陆秀夫、邓光荐等人的职位虽然高,手里却没有半个兵,怎可能危胁到文天祥称帝的道路?

“他们几个虽然手中没兵,固执守旧,背后却站着整个儒林。我若篡夺皇位,他们几个肯定不服。以他们几个的脊梁骨,我劝不软,买不松,用强力也压不垮。压不垮的话,为了达到你们希望的快速整合大宋各方力量的要求,我只能借助武力。而屠刀一举起来,子俊,你能保证我会及时地把他放下么?”

文天祥整了整衣冠,戏谑地说道:“我若不动屠刀,无法快速稳定局势,动了刀,又明显不再是你期待的明君。子俊,你想推个明君上台,到最后却推出个屠夫来,到时候,恐怕你自己跟自己也无法交代吧!”

“这?”刘子俊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傻子般被文天祥绕了进去。在与曾寰等人商议给文天祥披上黄袍前,大伙都期待着文天祥是一个尊重约法,从谏如流的明君。而文天祥在大都督任上的表现,也的确有做一个千古明君的潜质。但刘子俊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旦披上那件黄袍,文天祥就已经不是文天祥,他所适应的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规则。在那个规则下,国家、民族、所有人将都成为一家一姓争夺皇权霸业的棋子。

“所以呢,这个皇位我做不稳,你们也别逼我去做。文天祥笑着起身,伸手拉住刘子俊,“拒绝你们几个的好意,并非我特立独行。你们几个,终究只代表你们自己!”

刘子俊还要分辩,却被文天祥强拉着挪向车门,“有我在一天,任何人甭想坐上去。已经坐上去的,也要适应不同的规则。不然,我宁愿让皇位空下来,空到大伙都习惯那上面没有人的时候!”

文天祥一把推开马车的门,大笑着跳了下来。初秋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车厢,横扫掉他心中所有悒郁。

“丞相大人休息得可好?”见文天祥从马车中跳下,吏部尚书赵时俊上前问道。曾寰、完颜靖远、杜规等几个心中有事者亦向前靠拢,围着文天祥的马车寒暄。

“好一场大梦!”文天祥看看曾寰,一语双关。“宪章,我们走到哪了?进城了么?”

“刚过城门,离行宫已经不远!”曾寰楞了一下,如实回答。

周围百姓见文丞相从马车中走出,欢呼声立刻又起。有人端起清茶,高举着伸向大都督府侍卫。他们不指望文天祥能亲手接过自家的茶杯,能给这个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尽一点心,大伙就觉得非常满足。

“宪章,子矩,你们听到百姓喊声了么?”文天祥笑着问,拉起曾寰的衣袖,向路边靠了几步,另一只手分开侍卫,接过递进人群的水碗。

“丞相!”曾寰、刘子俊、陆秀夫同时阻拦。他们可不敢让文天祥随便喝一个陌生人递上的茶水,一旦水中有毒,整个大宋就会顷刻间瘫痪。

“你们相信大宋的百姓会害他们的丞相么?”文天祥带着几分痴狂笑问,不顾众人阻拦将茶碗端到嘴边,一饮而尽。

“丞相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周围百姓见文天祥居然喝了市井小民送上的茶水,欢呼声更高。

“各位父老乡亲!”文天祥冲着道路两旁的人群大声喊道,“大家最近过得可好!”

“好啊,丞相过得可好!”人群中欢声雷动,有人跳脚,有人拍手,如醉如痴。

“丞相,丞相!”曾寰低声苦劝,文天祥站得距离街道边太近了,如果此刻有人行刺,侍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文天祥对曾寰的劝告置若罔闻,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举止有些疯,但他很高兴自己能疯狂这一次。五年来,在黑暗中摸索、寻找、播种,试图寻找到一条道路,让华夏大地不再坠入轮回。最后,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却第一个跳出来,试图将轮回继续。

他不甘心,亦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么多工厂、学校都白建了。不相信自己培养过的破虏军将领都希望头上有一个皇帝。更也不相信已经直起来的膝盖还宁愿再跪下去。

即便面对宿命,周围所有人都选择跪下,他自己亦要站直了身躯,率先做一个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下跪的人。

在众官吏诧异的目光中,文天祥冲着周围人群四下拱手,“各位父老,马上入秋了,你们今年挣的钱够花么?家里存粮够吃么?”

“托丞相大人的福,够花,够吃!”百姓们没料到高高再上的文大人居然问出这么实在的大白话,情绪刹那间被带动得更高。

“丞相大人在做什么?”有行朝官员小声问。他们早听过文疯子的绰号,却没想到文天祥真的发起疯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

“做他认为最正确的事!”邓光荐手捻着胡须答,这一刻,他敢保证文天祥没有发疯。非但没有发疯,头脑还异常地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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