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中国之中区,四通八达之地,即算这纵横数十里以内的地方文人稀少,数十里以外,哪里就会少了文人呢?有这们大的家财,又有这们娇丽的女子,竟因这一隅之地,没有文人,便养在家中。胡乱遇见路上一个读书人,就于立谈之间可以招做女婿。这种情形,也很不近情理了。我一时色令智昏,不暇细想,居然答应他拜堂成礼,至今还没有问他家的姓氏。这不怪我太荒唐了吗?新娘这般娇弱的身体,我是一个少年男子,竟搂抱他不住。他只把手一推,我就不因不由的离开了他的身体。这一点已很奇了。而我仅低头作一个揖的工夫,伸起腰来看新娘便已不知去向,遍寻没有。这不是奇而又奇吗?
姑退一步说,这地方的风俗,是轻文重武。新娘住在这里,也练会了一身武艺,能来去得极快,使我看不见。然据他今日早晨对我说,他并不曾走开,亲眼看见我如何如何的举动,我却连影子也不见他。这又是甚么道理呢?十七八岁的闺女,无论在如何守礼谨严的家中,断没有完全不懂人事的。并且看这新娘的神情言语,也不是不懂人事的模样。何以这样害怕呢?我虽是过于急色了点儿,但在将睡的时候,搂抱搂抱,也不能说是鲁莽。分明是借词归罪于我罢了。照这种种情形看起来,简直是凶多吉少。我应如何才能逃得出这是非之场咧?”
杨继新是这般思量了一遍,随又转了一个念头道:我是一个光身的游客。既没有金银珠宝,又没有结怨于这家的人,谋害我有何用意?即令有误害我的心,要谋害一个文弱书生,岂不易如反掌?为甚么要费这些周折,闹这些玩意呢。古今笔记小说诸书上面,谋害过路行人的很多,然从来不见有毫无用意,又费这许多周折,以谋害人的。并且我昨日从饭店里出来,在路上遇见这新娘之后,随即有那个老头出来,分明指引我这条道路,说包我可得一个老婆。那老头满面慈善之气,又有那们高的年纪,何至无缘无故的陷害我呢?
照这方面的情形想来,又可以断定没有凶险。各人有各人的性情不同,举动也就跟着有分别。
新娘胆怯,怕我太鲁莽了难堪,不敢与我交接,也在情理之中。我刚才吹灭烛光,用强将他搂抱,按在床上解衣的举动,本来也太显得强暴了。昨夜只抱了他一下,就吓得他不敢同睡。今夜就应该凡事顺着他才是。比昨夜更变本加厉,怎能怪他闪躲呢?横竖我已做了这里的赘婿,一个光身人,也不怕损失我甚么。今夜是已经无望了,明夜我只百依百随,诚惶诚恐的伺候着他,他不开口叫我睡,我就坐到天明也不睡。睡了他不表示可以亲昵,我就连睡十夜八夜,也只当他不在床上。是这们顺从他多少时候,静待他的春情发动,料没有妻子永远畏避丈夫的。”杨继新自以为得计,心安神逸的上床睡觉。
睡到次早醒来,看房中仍没有新娘。时光像已不早了,只得起来,丫鬟送水来盥洗。杨继新拖住丫鬟,问道:“二小姐现在哪里?你知道么?”丫鬟笑道:“姑少爷还问二小姐呢?”杨继新听了这语气很奇特,紧跟着问道:“二小姐怎么,我为何问不得?”丫鬟抿着笑道:“我家二小姐,不是昨夜被姑少爷吓坏了吗?于今正发寒热。睡在大小姐床上,不能起来哩。”杨继新急得跺脚道:“我真荒谬糊涂!他是个胆小娇养惯了的人,房中有那们大的烛光,他尚且怕了我。
我怎么糊涂到这一步,反把烛光吹灭了,去对他动手动脚呢。我昨夜将他按倒在床上的时候,听得他气吁气喘的,就象是惊骇到了极点的样子。我不怜惜他,已是荒谬糊涂了。倒趁他惊骇得心胆俱碎之际,腾出手来解他的衣裳。幸喜他力能把我推开,若再迟延一时半刻,怕不把他吓的连命都送掉吗?”杨继新对着丫鬟是这们自怨自艾,丫鬟只是望着杨继新笑。
杨继新要丫鬟带他去大小姐房里探病,丫鬟摇头笑道:“姨姊的房,姑少爷也好进去的么?”
杨继新正色道:“凡事有早有权,若在平常,无端;跑进姨姊的房,果然非礼。但此时不能一概而论。”丫鬟只管摇头道:“姑少爷再说得有道理些,我也不敢带姑少爷去。”杨继新道:“你为甚么不敢带我去呢?”丫鬟道:“姑少爷不知道我家大小姐的脾气,全不和二小姐一样容易说话。有时不高兴起来,连老太爷都让他几分。就是老太爷要带姑少爷到他房里去,也得先问过他,他答应了,才能带姑少爷去。不先得他答应,谁也不敢冒昧。”杨继新见这丫鬟说话,伶牙利齿,想将所思量种种可疑的情形在这丫鬟口中盘问一番。还不曾说出口,已有个丫鬟在外面叫换,这丫鬟慌忙挣脱手出去了。杨继新好纳闷。直到下午,还不见新娘进房来。独自坐在房中,觉得太寂寞不堪。便走出房来,观察前后房屋的形势。
他曾在后山上,看过这所房子的结构,知道新房离花园不远。也不叫丫鬟带领,反操着两手,慢慢向后花园踱去。一路踱进花园,不曾遇见一个人。这时的红日已将西下,照映得园中花木分外生色。只是杨继新的形式上虽是游园,然实际哪里有心情赏玩景物。走到前日从门缝里窥见众丫鬟灌花的所在,只见那些花枝花叶上面,都水淋淋的,地下也是湿漉漉的,像个才浇灌了不久。
杨继新暗悔来迟了一步,大姨姊已浇花进去了,不得饱餐秀色。即蹲下身来,望着枝叶上的水点,一滴一滴的递落而下。心里就思量前日所见的情形,是觉得这个大姨姊的神情,比新娘冷峻,像是一个胸有城府,不容易被人看破的样子。心中正在这们想象,忽听得近处有枝叶挨擦的响声,象是有人从花丛中走过的。立起身朝响处一看,原来就是他心中正在想像的大姨姊。仍是淡雅的装束,手中提着一把灌花的水壶,独自分花拂柳的向园外走去,低着头并不回望一眼。杨继新越看越觉可爱可敬,蹑足潜踪的跟在后面偷看,并想趁这机会问问新娘昨夜吓病了的情形。才追了十来步,相离只在五步以内了,他大姨姊好象已知道他在后面跟踪偷看,蓦地停步,回头说道:
“你为轻薄的缘故,死在临头了。还敢来轻薄我吗?追着偷看些甚么?”
杨继新一听这话,不由得大惊。只急到双膝望地下一跪,说道:“姊姊救我,我实在非敢在姊姊跟前轻薄。我追踪上来,是想向姊姊打听令妹的病状。我经过这两夜的情形,已觉得在这里是凶多吉少。只因我是个没见识没阅历的人,想不到有甚么凶险。不蒙姊姊矜怜,便得不着姊姊这话。姊姊救了我,此后有生之年誓不敢忘记姊姊恩德。”说罢,叩头流泪不止。大姨姊回头向园外望了一望,略踌躇了一下,问道:“你真能不忘记我么?”杨继新连忙指天誓日。大姨姊走近了两步,教杨继新立起身来,说道:“你用不着求我救你,你只求你的夫人就行了。”杨继新紧接着说道:“他不是被我吓病了,睡在姊姊房里,不能起床了吗?”大姨姊笑着点头问道:
“你这两夜和他睡了,他对你曾说了些甚么呢?”杨继新急急的分辩道:“他何尝和我同睡过一时半刻呢,两夜都是一霎眼就不见他的踪影了。”大姨姊道:“你等他今夜进房之后,冷不防将他头上的帽子抢下来掼到窗外去,再上前搂抱他。他便不能走了。你和他成了夫妇以后,他自然会救你。不过你那时不可忘记了我。”杨继新听了,莫明其妙,正想问个仔细。大姨妹仿佛听得甚么声响,怕有人来发觉似的朝四处望了一望,急匆匆的出园去了。杨继新也思量不出是甚么道理?但是相信大姨姊说的,决有妙用,不至无故作弄他。回到房中,坐待新娘进来。
天色已到黄昏时候,新娘才莲步姗姗的来到屋里。杨继新看新娘的神色,确是有病的样子,大不是前昨两日那般说也有,笑也有的姿态了。进房一声不做,直上床沿坐下。杨继新上前赔罪,说道:“我问丫鬟,知道小姐为我病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不知如何的难过,当下要丫鬟带我去大小姐房里看小姐。无奈丫鬟说大小姐的脾气不同,不敢冒昧带我去。我只得独坐在这里着急。
昨夜小姐去后,我已对虚空过往神祗发过了大誓愿,此后我若再敢在小姐跟前,有前昨两夜一般的鲁莽无礼举动时,便天诛地灭,此身立刻化为尘埃。只求小姐莫拿我当虎狼蛇蝎般看待,我生生世世,感激无涯。”新娘微露笑容,说道:“我自有我的病与你不相干。不过我这病久已不发,这两夜因害怕你行强暴的缘故,将病引发了。我待你有甚么好处,你何必对我这般痴情呢?”杨继新两眼又流出许多眼泪来,说道:“小姐许我伺候妆台,这恩典已是天高地厚了。”新娘瞟了杨继新一眼,随即掉头望着别处。半晌,才悠悠的叹了一声,也不说甚么。杨继新问道:“小姐心中有甚么不如意的事,如何长叹呢?”新娘摇头笑道:“我没有甚么不如意的事,偶然抽一口气罢了。”杨继新便不再问了。
晚膳过后,杨继新乘新娘对窗户坐着的时候,一面寻些闲话,逗着新娘说笑,一面在新娘背后踱来踱去。踱到切近,猛然一伸手,便将新娘头上的软帽抢下来,随手向窗外一撂。新娘惊起来抢夺时,已被杨继新拦腰抱住了,不由分说的拥到床上,脱衣解带,新娘并不和前昨两夜那般撑拒,只口里说道:“冤孽,冤孽。必是大丫鬟向你说的。但是我虽长到一十八岁,并不曾经过这羞人的事,望你怜惜我一点儿。”杨继新到此,才真个销魂了。春风已度玉门关之后,新娘整衣理鬓起来。杨继新拉住道:“不睡却坐起来做甚么,你难道又想走了吗?”新娘回头笑道:
“你真不知道死活。我如今既弄假成真的与你成了夫妇,怎能望着你把性命断送?快起来,不赶紧逃走,诚恐逃不了性命。”
杨继新虽在花园中,曾听过他大姨姊死在临头的话。然少年人一为色欲所迷,无论如何切身的利害,都不暇虑了。以晋文公那们精明能干的人,尚且为贪恋一个女色,把复国的大事,置之脑后不管。何况精明能干,远不及晋文公的书呆子杨继新呢?既与新娘遂了于飞之愿,也早把大姨姊死在临头的话,连同新娘的软帽,丢到窗户外面去了。及听得新娘重提这话,才现出惊慌样子,拖住新娘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谁要害他的性命?新娘说道:“此时万来不及诉说情由。
你且坐在这里不要动,我去取点儿东西来。”杨继新叮嘱道:“你不可同昨晚一样,一去不回。”
新娘也懒得回答,摔开杨继新的手,急走出房去了。杨继新呆呆的坐着。
不等到一刻工夫,只见新娘右手提了一只大雄鸡,左手挽了一段红绸,走进房来。杨继新认得那段红绸,就是他做新贵人的时候,挂在颈上,两个小丫鬟,每人手握一端的。也猜不透拿来这两样东西,有甚么用处?新娘将红绸和雄鸡都放地下,端了一张小凳子,安在床头,垫脚立了上去,抽出一根悬挂帐幔的竹竿来。跳下地将雄鸡捉在手中,用红绸捆缚了,绑在竹竿颠上。杨继新看新娘的举动态度,异常矫捷,全不是前次温柔旖旎,弱不胜衣的样子。又看了这种种奇特不可思议的行径,正在非常诧异。
新娘绑好雄鸡,交给杨继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