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身后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各种声音杂乱地响起,夹杂着恐惧、慌乱、怀疑、震惊、好奇。禁卫军们纷纷上前维持秩序,好久才使人群安定下来。可众人仍然不愿离去,伸长脖子看着眼前这一幕。
萧潼的脸色越来越冷峻,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刑场,沉声下令:“驱散围观百姓,将萧洵的人头挂到城墙上,示众七日。其余尸体任由家属领回,至于窦惠卿。”他转向方峤,“将其尸体成殓,等朕通知。”
直到人群退去,萧潼才把目光移到萧然身上。
白衣少年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是从他握紧的双手可以看出,他在极力控制着情绪。萧潼几乎可以想象他眉宇间隐含悲怆的傲然,以及他唇角紧紧抿出的倔强。
他真想冲上去将他拎起来,狠狠两巴掌掴上去,质问他为何如此肆意妄为,如此胆大包天。他狠狠咬了咬牙,回头对杜仲衡道:“杜爱卿,挟带兵器、擅闯法场,依律该当何罪?”
杜仲衡心头一凛,皇上不会来真格的吧?如果依律论处,那就是杀头之罪。可他是小王爷,是你最疼爱的三弟啊!他连忙站起来,躬身道:“皇上,小王爷并未出手,他只是喊了句刀下留人。依臣猜想,小王爷恐怕是想将行刑时间延后,在窦惠卿死前再送他一程,见他最后一面。皇上,小王爷年幼,顾念亲情,做出有违礼法之事,实属情有可原。若论罪过,他只是惊扰了圣驾。但小王爷不是朝廷命官,只是皇上的兄弟,所以,此事宜用家法,而非国法。还请皇上三思。”
周围几名朝廷重臣见杜仲衡如此说,纷纷表示附和。萧潼心中暗暗感激杜仲衡打圆场,但见萧然咬紧牙关,连一句解释、一声求饶都没有,他心里的怒火就象地底的岩浆,左冲右突,得不到发泄。气得脸色铁青,拂袖而起:“看在臣相与众爱卿的份上,朕且饶过萧然的死罪。来人,将靖王绑了,用囚车押回宫去,关进曜月宫!”
侍卫上来把萧然绑了,押进一辆囚车。墨阳牵了萧然的追云踏月驹过来,跟在囚车边上,边走边恳求道:“主人,你向皇上认个错吧。窦老爷已经不在了,你再跟皇上怄气,也换不回他的命。主人,窦老爷背叛朝廷、挑拨你们兄弟之情,他这样的人,不值得你为他忤逆皇上”
萧然低着头一言不发,整个人犹如泥塑木雕一般坐在囚车里,魂魄仿佛已游离于体外。依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一股浓浓的忧伤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令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带了雨前的沉闷与水汽。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策马而来,对墨阳道:“皇上传你问话。”
墨阳看看萧然,萧然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墨阳轻轻道:“主人,皇上传属下去问话,属下去去就来。”
萧然还是没有动静。
墨阳无奈,只能跟了那名侍卫,追上前面的御辇。萧潼从辇中传出声音:“墨阳,上车来,朕有话单独问你。”
墨阳飞身掠上辇车,跪叩下去:“属下纯钧参见皇上。”
萧潼轻轻一笑:“纯钧,原来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墨阳身躯一僵:“属下知错,愿领皇上责罚。”
“纯钧,小王爷身上的毒是否已祛除干净?”萧潼淡淡开口,声音里却含着无形的威压,“朕要听实话。”
“是,属下不敢欺瞒皇上。”墨阳俯身,恭敬地道,“小王爷的毒已经袪除干净,本来唐家公子还要给小王爷再洗两次药水浴,巩固他的身体。然后再与小王爷共饮三日、把臂同游,可谁知,小王爷突闻皇上下旨处斩犯人,而且其中还有窦家老爷,他便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
墨阳低着头,他没有看到,萧潼唇边掠过一抹欣喜若狂的笑容。可是很快收敛,目光盯在墨阳头顶,又变得幽深难测。
墨阳听不到萧潼的声音,只感觉如山的压力压在他头顶,一部辇车里空气稀薄得几近窒息,他心头鹿撞。皇上盛怒,不知会如何责罚小王爷。可是凤老爷已经回去了,谁来救他?
他重重地磕下头去:“皇上,小王爷的身体虽已康复,可毕竟被剧毒折磨了这么多天,属下斗胆,求皇上法外开恩,饶了小王爷的罪。若是皇上想责罚小王爷,求皇上允许属下代替。”
萧潼漫不经心地道:“纯钧,你又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跟小王爷这些日子,你已分不清谁是你的主子了?”
不知为什么,萧潼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比平日里的威严冷肃更令人害怕,墨阳身躯一颤,再次磕头:“属下知罪,属下不敢忘记自己是皇上派给小王爷的,皇上才是属下的主人。可是”
“既然知道就给朕闭嘴!”萧潼声音一沉,空气中骤然有了寒意。
墨阳垂首不语。
“下去吧,回到宫中,自己去刑房领二十鞭,以示惩戒!”
“是,属下告退。”墨阳下去的时候,一颗心已沉入了无底的深渊。皇上这种样子,心中必定已经怒极。小王爷
萧然一直神思恍惚,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身外的世界。他闭上眼睛,眼前是刑场上那一地的血腥,还有那些滚落在地的狰狞头颅,头颅上睁得大大的死鱼一般的眼睛。他记得窦惠卿的样子,那张脸正好对着他,眼睛里仿佛还带着最后的希望。是听到了他那句“刀下留人”吧?所以舅舅的眼睛里骤然闪现出希望,可是那希望被下落的钢刀生生斩断在眼睛里
那一地的血,触目惊心的血,被火辣辣的太阳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痛了他的双眸。
大哥,为什么,你要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匆匆处斩他们?你是怕我不忍,怕我为他们求情,怕我坏了你的事么?可你答应了我要考虑我的提议,就算你与群臣商量的结果是法不容情、一定要斩,也至少让我知道,让我有个心理准备,让我在他临死前尽一点晚辈的孝道,也让我先抚慰好舅母与青鸾姐的心。
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避开我?在你心目中,我是什么?当我喊出“刀下留人”时,你甚至连半点停顿也没有,斩钉截铁地下令开斩。你是料定了我会忤逆你、阻止你的决定,所以才表现得如此狠绝,是不是?
可是大哥,我知道皇命难违,我知道你要巩固朝纲,必须狠下心来做一些事。我为舅舅求情,只是求自己心之所安。可一旦你决定了,我不会反对的。再心痛,我也会站在你这一边。因为你是我大哥,因为你是皇上。
我只想最后看一眼舅舅,宽慰他,告诉他舅母与表姐自有我去照顾。我只想让他走得没有后顾之忧,只想让他在九泉下瞑目。
可是,你这样防着我啊
直到被押进曜月宫——那个皇宫中执行家法的地方,直到被解了绳索跪在地上,直到墨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然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主人,请千万保重自己。”墨阳跪在萧然身后,真想伸手去推醒眼前这个痴痴呆呆的人。可是他的手还没动,萧然却已清醒过来。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墨阳,出去吧,若是被皇上看到你在这里,你会受责罚的。”
墨阳苦笑,主人,你哪里知道,我已经被皇上责罚了。可是他不愿违抗萧然的命令,应了声:“是,属下遵命。”站起来悄悄往外退。
“等一等。”萧然叫住他,“有机会出宫一次,告诉唐大哥,我不能兑现我的承诺,陪他痛饮三天,我对不住他。但我一定将此事记在心上,将来去蜀中找他。到时,我便与他日日狂饮,醉上七天七夜亦无妨。”
“是,属下记下了。”
跪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双腿已痛得犹如万蚁噬啮,然后渐渐麻木,萧然才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听到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转过身来。”萧潼在椅子上坐下,见萧然跪着转过身,一步步膝行过来,他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反省了这么久,想到自己的错了么?”语声不高,却包含着极复杂的情绪,有恼怒、有气愤、有失望、有责备,还有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臣擅闯法场、冒犯天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按国法论处。只论家法,岂非显得皇上徇私?岂非有损皇上威严?”萧然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帘,语气象所有朝中大臣一般恭敬谦卑。
一句话将萧潼怄得两眼发黑,猛地抬手,狠狠一巴掌抽到萧然脸上:“小畜生,你该死!”
萧然被打得脸偏过一旁,却连眉心都没有动一下,缓缓摆正姿势,缓缓俯身,以额触地:“是,臣该死。”
第四十二章 言词苛责皆是爱
萧潼气得手脚冰凉,眼前直冒火花,死死盯着萧然的脑袋。
很好,然儿,你总有本事激怒朕,总有本事让朕崩溃。你能干!你比满朝文武加起来都能干!朕面对他们都可以无动于衷,却独独在你面前屡屡失态!
他一把将萧然的下巴捏住,猛地抬起来,逼他与自己对视。萧然只觉得下巴剧痛,而挨了打的半边脸上也是火辣辣的疼痛。可他一动也不动地保持着被迫的姿势,慢慢抬起眼帘,目光瞬间被萧潼那双燃烧着幽幽火焰的瞳孔吸了进去。
“你可知道,若非你是朕的三弟,若非臣相他们为你说情,以你今日的举动,你死罪难逃!”萧潼拼命克制着自己,可扭曲的嘴角却无声地泄露了他此刻的怒气。
“是,臣自知死罪,未敢求皇上宽恕。”萧然答道,脸色异常平静。
“啪”,萧潼反手一掌掴在他脸上,用力之大令萧然的脸迅速红肿起来,唇角有些破裂,渗出一点腥红。
萧然慢慢抬起手,捂了捂滚烫的脸颊,唇边划过一缕悲哀的笑意,慢慢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真实的表情:“谢皇上责罚。”
萧潼放开禁锢他下巴的手,一指墙边的柜子,厉声喝道:“去拿藤条过来!”
萧然一震,睫毛颤了颤,忽然伸手拉住萧潼的衣摆,漆黑的眸子祈求地看着萧潼,清澈如水的目光中微微泛起涟漪:“求皇上开恩。”
萧潼有些发愣,难道这小子突然开窍了?刚才倔得跟一头小牛似的,现在终于知道求饶了?
“臣”萧然艰难地启齿,“臣自知罪不容恕,并非逃避责罚。只是,想恳请皇上将责罚延后,容臣先去天牢”
“去天牢?”萧潼困惑,“你想干什么?”
萧然抓紧萧潼的衣摆,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皇上只将迦陵王谋逆案的重犯斩首,但没有追究其家人。那么,皇上是否愿意释放舅母与青鸾姐?”
萧潼恍然大悟,原来,没有救下舅舅,现在迫不及待地要救舅母了。冷着脸道:“别的罪犯家属都没有直接参与谋反,而舅母与窦青鸾却与萧洵、柳圣俞蛇鼠一窝。她们俩是从犯!”
萧然的心猛地绞紧,强烈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他的心脏。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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