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仙子终于垂下头,默然无语。
她所有的心事与哀愁,刹那间都写在脸上,再也瞒不住楚留香。
楚留香道:“刚才那个人叫你‘大夫人’——他为什么要叫你大夫人?莫非这次宇文松清新娶的夫人就是你?”
兰花仙子笑得更勉强,勉强道:“你用不着恭喜我,今天我已经被人恭喜得够了,现在只要再听到这两个字,我就浑身不舒服。”
楚留香并没有说恭喜,甚至连一点这样的意思也没有。
只因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恭喜的事,只因他了解兰花仙子,他知道兰花仙子根本就不会喜欢上宇文松清这样的人。
但她为什么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
一个人若是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就一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一个人若是被迫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这总是一件令人值得悲哀婉惜的事,尤其是发生在这么美丽的人身上。
可是兰花仙子若是不愿意,又有谁能强迫她?
楚留香凝视着她,道:“为什么?”
兰花仙子轻轻叹了口气,幽幽道:“不为什么,女人终归要嫁人的,不是么?”
楚留香道:“可是你为什么要选择嫁给他呢?”
就算要嫁人,以她这样的条件,她也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这倒并不是说宇文松清不好,只不过宇文松清的年纪实在大得足以做她的父亲,而不是丈夫。
兰花仙子虽然抬着头,却再也不敢触及楚留香的目光,她脸上勉强的笑容也早已退去,黯然道:“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呢?他的年纪虽然大了些,但他却有显赫的名声和家世,身为女人,又有几个不想嫁入名门,过着大奶奶的日子?”
楚留香道:“可是你却并不是这样的人!”
兰花仙了凄然而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再说,经过了这么多年,人总是会变的,当一个女人发现自己容颜渐老时,她在某些事情上就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挑剔了!”
她说的是实话。
楚留香还想说什么,却已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只希望兰花仙子能够说出自己的苦衷,只希望能够帮帮她。
可是她并没有说。
兰花仙子似已看出了楚留香心中的难受,勉强笑道:“你用不着为我担心,因为多年前我就已经学会了该如何保护好自己,倒是你——你今后一定要多加保重才是!”
楚留香沉默着,终于叹了口气,缓缓道:“纵然你现在不说,总有一天我也会知道的。”
兰花仙子展颜一笑,道:“那么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来——”
她不等楚留香再开口,忽然伸手向着一个方向一指,道:“去吧,你要见的宇文姑娘就在那栋屋子里!”
“你不跟我一起去?”
“嗯——因为算算时候,那位宇文大庄主也该醒了,他醒来时若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大发雷霆的——你也许不知道,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偷偷溜出来的。”
楚留香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心境忽然变得如同这夜色般落寞。
兰花仙子手指的方向,刚好有一束灯光。
但等楚留香来到这里时,灯光却忽然熄灭,偌大的一座院落就像忽然自人间掉进了地狱,完全沉浸在黑暗寂静之中。
那种欲知危险即将来临的感觉忽然在楚留香脑中变得清晰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的,他只知道这感觉至今为止还从未错过一次。
——危险在哪里?
楚留香虽已感觉到危险,却感觉不到带给他危险的人——这是楚留香生平第一次感觉不到!
但若没有这个人,楚留香又怎会有危险的感觉!
这个人显然是个绝顶高手,武功之强,甚至有可能是楚留香生平从未遇到过的!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瞒过楚留香聪灵的耳目?!
就在这时,一道比闪电更厉的刀光,仿佛自天外飞来,这一刀挟着雷霆之威,竟似足以摧毁一切!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锋芒和速度!
甚至连楚留香也不能。
可是许多人也不得不承认,楚留香的身体里也藏着惊人的力量,每当遇到真正的高手之时,这种力量就会不知不觉的激发!
对手越强,这种力量就越大!
这一刀猝然而至,刹那间便已迫在眉睫!
这一刀出手,竟似丝毫不给人闪避思考的机会!
楚留香没有思考,他的本能已作出反应——这一刀斩向的是楚留香的胸膛,楚留香根本已没有时间去移动,但他的胸膛突然向后陷落!
这已是他此刻唯一能做出的反应。
一个人也不知要经历多少刀风剑雨,才能在这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几乎必死的一刹那做出这样的反应。
“嗤”的一声,楚留香胸前的衣襟已被强劲的刀风撕裂。
这人手中的刀只要再向前推进半寸,楚留香也许就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可是这人一刀落空,竟再也没有乘势而进,刀光流星般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线,便已没入鞘中。
这个人也站在黑暗中,静静地站在那里,似已与黑暗笼为一体,一双眼睛却像刀锋般闪动着逼人的光芒。
楚留香道:“南宫斩!”
这个人道:“楚留香!”
他显然很少说话,所以此刻听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生硬。
但这正是以一把破天刀傲啸江湖、令江湖群雄人人侧目的刀霸南宫斩!
除了南宫斩,又有谁还能使出刚才那气势惊人的一刀!
楚留香只有苦笑。
如果说江湖中还有哪些人是楚留香不愿惹的,那么南宫斩绝对是其中一个。
遇到南宫斩,能真正笑得出的又有几个?!
南宫斩盯着他,道:“你果然来了!”
楚留香也不能不惊讶,道:“你早知道我会来?”
南宫斩没有否认。
楚留香道:“所以你在这里等我?”
南宫斩还是没有否认。
楚留香只有再次苦笑。
他忽然想起小时后听到的一个叫做“守株待兔”的故事,他觉得自己好象就是那只倒霉的兔子。
只听南宫斩淡淡道:“任何人敢闯藏剑山庄,我都会给他一刀的。”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你给了我一刀。”
南宫斩点了点头道:“只有一刀。”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奇怪,仿佛充满了寂寞,却又充满了傲气,缓缓道:“在这个江湖中,能够有本事接住我一刀的人,并没有几个,所以若非万恶不赫之徒,我只出一刀,(奇*书*网^。^整*理*提*供)一刀之后,我绝不会再出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南宫斩的这一刀,又岂是那么容易接的!”
南宫斩面上虽无表情,一双孤傲冷漠的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
这句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绝不会令南宫斩有这样的表情,但出自楚留香之口,这就得另当别论了。
能得到楚留香的赞誉,任何人都应该值得骄傲和高兴。
楚留香目光闪动,忽然道:“你好像也并不想杀我。”
南宫斩道:“哦?”
楚留香道:“若要杀人,必有杀气,若无杀气,其剑必弱,这一点你当然不会不明白。”
南宫斩承认。
楚留香凝视着他,道:“可是你刚才那一刀却并没有杀气,否则我也很难在这一刀之下全身而退。”
南宫斩道:“所以我也并是真的想杀你。”
楚留香道:“为什么?”
南宫斩淡淡道:“因为死人不能喝酒。”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想我陪你喝酒?”
南宫斩道:“江湖中又有谁不想与楚香帅共谋一醉!”
楚留香道:“南宫兄的好意,在下本不该拒绝,只是现在……”
南宫斩忽然笑了笑,道:“我既然知道你要来藏剑山庄,自然也知道你来干什么。”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叹道:“只不过你来晚了——”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道:“我到这里来时,她已经不在这里,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所以……”
所以楚留香只有陪他去喝酒。
竹叶青是好酒。
若是有人看到南宫斩竟会和楚留香坐在一起喝酒,一定会觉得奇怪。
因为无论怎么说,南宫斩都应该是藏剑山庄那边的人,尽管谁也不知道他和藏剑山庄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楚留香还背着“盗走寒冰玄铁剑”的罪名,自然是藏剑山庄的敌人。
这两个人本该是对头,现在却在一起喝酒。
南宫斩左手拿着酒杯,也不知是在倾听窗外“簌簌”的风吹落叶声,还是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就算纵横天下的人也好,也难免有他自己的无奈。
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本可不必发出那一刀的。”
楚留香看着他,道:“哦。”
南宫斩道:“因为我在那里等你,并不是为了要给你一刀,只是不知为什么,只要想到楚留香就在我面前,我掌中的刀就不由自主的发了出去!”
楚留香也叹了口气,道:“我明白!”
一个真正的高手,他往往很寂寞。
他的人寂寞,他的刀也寂寞。
你也许不会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这种感觉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了解。
没有对手,没有挑战,这并不值得庆幸。
因为这也意味着你将再也不会领会到那种“战胜”的兴奋和喜悦,固然你不会再感受失败的耻辱,但你也即将失去挑战生命的激情,再也不会有更大的进步。
当一个人从什么都没有到什么都拥有了时,他也许会一时的满足,但他很快就会觉得空虚,觉得乏味,因为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动力,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能够点燃他奋斗的激情。
生命的意义不仅在于奋斗,更在于创造和挑战。
一个人要想活得快乐,就得学会多多创造多多挑战,哪怕是失败,你的人生也是充实而丰富多彩的。
就因为想要摆脱空虚和寂寞,所以南宫斩才会向楚留香发出那一刀,因为只有楚留香才配做他的对手,也只有楚留香才能重新燃起他生命的激情。
南宫斩凝视着楚留香,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明白这种感觉的,但是,你也有许多事情不明白。”
楚留香道:“哦?”
南宫斩道:“譬如说,为什么我知道你会到藏剑山庄来,为什么我知道你要找宇文慧。”
楚留香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南宫斩的嘴并没有停下来:“其实这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因为兰花仙子虽然答应了帮她忙,但她还是生怕兰花仙子不能将你带来,所以她之后又找上了我。”
楚留香微笑道:“所以你不能不答应她。”
南宫斩磐石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叹道:“这孩子一定是小时候被我宠坏了,只要一撒娇,我就拿她没辙。”
一个大名鼎鼎、孤傲不群,也不知多少武林英豪胆战心惊的绝代刀客,居然会拿一个小姑娘没辙,若是别人听到这句话,一定会很惊讶。
楚留香却一点也不吃惊。
因为他知道南宫斩也是人,男人。
男人拿女人都没辙,不管是什么关系,只要他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好男人。
好男人往往都不会欺负女人的。
所以就算倒霉也只有认命。
南宫斩道:“你当然也想知道为什么她一定要找你,有什么事情是藏剑山庄也解决不了的呢?”
楚留香道:“这也正是我此行的目的。”
南宫斩道:“她找你,只因为有件事情她想要你帮忙,除了你,普天之下,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能帮这个忙了!”
楚留香道:“连你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