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加护病房里不见元宫的身影,问在场的护士,对方说他四点左右回去了,病人没有异状。
“医生交待说,如果有什么状况,就去把值班室的公主叫醒。”护士嘻笑着说道。
夕纪困窘地笑了,放心了。看来,元宫总算把夕纪当成有用的人。
昨天动手术的患者情况很稳定。夕纪到医院的商店买了甜面包和罐装咖啡,一边检阅抽血等资料,一边解决早餐。
之后,便来到病房开始巡房。夕纪目前负责的患者共有八人,八人均超过六十岁。人的心脏大多在这个年纪开始出毛病。
中塚芳惠即将满七十九岁,三天前住院,腹部有一个大动脉瘤。肿瘤约有鸡蛋大小。虽依诊断结果而异,但腹部大动脉瘤的手术成功率很高,一般都会立刻进行手术。
一看到夕纪,中塚芳惠便不安地眨眨眼。
“手术的日子决定了吗?”她第一个问的总是这个问题,想必是很在意吧。
“现在还在和主治医师谈。我们看中塚女士的身体状况来决定。”
夕纪量了体温,温度有点高,告知中塚芳惠之后,她的脸色便暗了下来。
“还是因为肝脏?”
“可能性很高,之后还会再验一次血。您家人今天有来吗?”
“我女儿女婿应该会来。”
“那么,等他们到了之后,麻烦通知护士一声,山内医生想跟你们讨论以后的事情。”
中塚芳惠默默点头,心惊胆跳,不知医生到底要说什么。夕纪再次挤出笑容,说了声我回头再来,便离开了病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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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地说,她出毛病的不是肝脏,而是胆管。她的胆管发炎,大动脉瘤便是在检查过程中发现的。而且,她罹患的并不是单纯的胆管炎,恐怕有癌细胞侵袭,因此这方面也必须尽快处理。
癌与大动脉瘤,要先进行哪一项手术,这是最难取决的问题。外科的主治医师每天讨论这个问题,但尚未得到结论。
他们已将一切情形告知中塚芳惠的女儿女婿,他们询问可否同时进行两项手术。患者家属打算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情不难理解,但身为医师,只能肯定表示绝不可行。单单其中一项手术,便会造成高龄的中塚芳惠莫大的身体负担,更何况在技术上原本就不可能。
无论先执行哪一项手术,都必须等到她恢复体力才能进行另一项,而这必须花相当长的时间,问题在于体内的病灶在这段期间的变化,癌症会恶化,大动脉瘤也会继续膨胀,两者都有时间限制。
夕纪回到办公桌前整理中塚芳惠的检查医嘱(chronic stable)时,她的主治医师山内肇出现了,他也是她的指导医师,体型肥胖,脸色红润看起来很年轻,其实他已经超过四十岁了。
“冰室医生,你的眼睛有眼屎哦。”
被山内这么一说,她连忙伸手去摸,接着才想到这是不可能的,她一睡醒就洗过脸了。
“听说你昨天也睡值班室啊。不卸妆就睡觉,皮肤会变差哦!”
夕纪瞪他一眼,但不会生气。山内是出了名对住院医师照顾周到,而且他也知道夕纪从来不化妆。
“再怎么说,年纪都这么大了,不知道癌症会有什么变化。”山内喃喃说完之后,才想到什么似的看着夕纪。“对了,教授找你,要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西园教授找我……”
“我去告了一个小状,所以他可能会念你一下,你可别恨我啊!”山内朝她竖起手掌,做了一个道歉手势。
夕纪偷偷做了一个深呼吸,从位子上起身,沿着走廊走向位在同一楼层的教授办公室。她无意识握拳,掌心渗出汗水。
在门前又做了一次深呼吸,敲了敲门。
哪位?里面传来西园的声音,他的男中音十几年来都没变,至少夕纪听来是如此。
“我是住院医师冰室。”
她回答了,里面却没有回应。正在惊讶时,门突然开了,露出了西园阳平的笑脸,一头花发向后梳拢。
“抱歉,你在忙还把你找来。进来!”
夕纪说了声打扰了,踏进办公室。这是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
办公桌上的电脑荧幕正显示出三维影像(3D),旁边的白板上并排挂着四张胸腔X光照片。
“听说你连续两天进手术房。”西园边坐下边问道。
是的——夕纪站着回答。
“前天的紧急手术是山内医师执刀,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听说你不是站在他对面吗?”
意思是站在主刀医师的正面。
“是的。我只顾着做自己的事,花了很多时间止血。”
“嗯,听说是突发性出血,你还把脸转开了一下。”
夕纪没答腔。她没有印象,但无法笃定自己有没有这么做。
“一开始通常会这样。但是你千万别忘记,出血是最后的警讯。没看到出血部位,患者就会没命。记得,视线绝对不可以从出血部位移开,知道吗?”
“是,对不起。”一边道歉,心里才明白山内说的告状是指这件事。
西园往椅背上一靠,椅子发出轧叽声。
“好了,说教就到此为止。怎么样?习惯心脏血管外科了吗?”
“大家都对我很好。不过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一直给大家添麻烦。”
西园失声笑了。“你不必这么拘谨。先坐吧,不然我不好说话。”
房间里还有另一张椅子,夕纪说了声失礼了,便拉开椅子坐下,双手放在膝上。
西园回头看看X光片。“这是前天住院的那位患者的。你觉得呢?”
“是那位VIP病房的患者吗?”夕纪说。“看起来是血管瘤,而且相当大了。”
“直径七公分。”西园医师很满意。“三个月前第一次来看的时候才五公分。”
“患者有自觉症状吗?”
“据说有时候发不出声音,嘶哑破嗓。”
“沾黏呢?”
“什么?”
“动脉有沾黏吗?”
西园仔细凝望夕纪,缓缓摇头。“不知道,也许有。影像可以看出血管的状态,但哪些部分连在一起,不开胸没办法知道。这是患者的资料。”西园把病历拿给她。
夕纪谦谢一句便接了过来,看了几个数字。“血压很高。”
“动脉硬化很严重,平常不养生的结果吧。六十五岁的年纪,完全没有戒烟戒酒。食量大,运动方面只有坐高尔夫球车陪陪客人打球,血管当然受不了,没有太多并发症已经是奇迹了。”
“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要看检查结果,快的话,下个星期就进行。关于这点,我有个提议。”西园坐直了身子。“我想请你当第二助手。”
“我吗?”
“不愿意?”
“哪里,我愿意。我会努力的。”夕纪点头。
西园看着她,点点头之后,说“对了”,语调已经改变。“最近有没有常和你母亲联络?”
夕纪有种出其不意的感觉,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就提起百合惠,顿时说不出话来。
“没有保持联络吗?”他又问了一遍。
“呃,偶尔会打电话……”
“是吗?”西园嘴角上扬,偏着头。“和我听到的完全不一样哦。”
夕纪回视着他。这句话,暗示他果然和百合惠经常碰面。
“家母向教授抱怨什么吗?”夕纪问。
西园苦笑。“没这回事。不过言谈之间听得出来,因为你母亲向我问起你很多事情。如果你常常和她联络的话,应该不会这样吧。”
夕纪垂下头,脑海里浮现百合惠和西园在某家餐厅用餐的情景。但不知为何,这两人的容貌是十几年前的模样。
“你今天还有什么事?”西园问。
教授为什么会这么问,夕纪一边觉得奇怪,一边在脑海中整理。
“有患者要出院,所以我想写摘要。再来就是一些事务性的工作。”
“没有手术吗?”
“目前没有。”
“嗯,山内今天都在,等会儿元宫应该也会来。”西园以思考的表情抬头望着天花板,然后说声“好”,并点点头。“今天你五点下班,然后准备一下,七点到赤坂。”
“赤坂?”
西园拉开办公桌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夕纪。“到这家店。你母亲那边我来联络。”
名片上印着餐厅的名称和地图。
“教授,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想见家母的时候会自己去找她,您不必这么费心……”
“你现在可不是想见就见得到吧!”西园说,“住院医师没有星期六、星期天,就连五分钟脚程的宿舍都没空回去。就算回去了,一样会被first call叫回来。这些我都知道。如果现在不这么做,不等研修结束,你母亲恐怕听不到你的声音。”
“我明白了。那么,我今晚会打电话给家母。”
“冰室。”西园双手在胸前交抱,盯着夕纪。“这是指示,教授的指示,也可以说是对住院医师的指导。”
夕纪垂着眼,双手拿着那张名片。
“我会先交代山内和元宫。”
“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有特别待遇,还是不……”
“过去我也会强迫住院医师休假、和家人碰碰面,不是只有你有,别搞错了。”
碰了一个大钉子,夕纪无话可说,只好小声地回答我知道了。
离开办公室之后,夕纪叹了好大一口气。进去的时间虽短,却觉得好累。
回到病房栋,正在处理手术传票时,有人从后面拍她的肩膀,是元宫。
“刚才听教授说了,你今天五点下班吧!加护病房那边应该没问题。”
“对不起。”
“干嘛道歉?西园教授很注重住院医师精神方面的照顾,我研修的时候教授也很关心。”
“元宫医师,”夕纪有些犹豫,但还是决定把一直以来的疑问提出来。“您为什么选择帝都大呢?”
“我?好难的问题。老实说,我没有想很多。自己的实力啦,社会的评价啦,很多因素衡量的结果吧。你呢?”
“我……我也一样。”
“你的志愿是心脏血管外科吧?”
“是的。”
“既然这样,选我们大学就没错,这样就能在他底下学习了。”
“西园教授?”
“对。”元宫点头。“就算只能偷学他的技术也很幸福。不仅是技术,我认为作为一个医师,他也具备卓越的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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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很尊敬教授吧。”
“尊敬啊……嗯,应该是吧。你知道他为什么当心脏外科医师吗?”
“不知道。”
“他天生心脏就有病,听说小时候动过多次手术。他相信自己能够活到现在,完全是拜医学之赐。”
“原来如此……”夕纪从来不知道。
“其实,他的体质应该承受不了这么劳累的工作,但凭着对医学报恩的信念,自制力,锻炼身体,才能在心脏外科最前线活跃几十年。你不觉得很了不起吗?”
夕纪一边点头,心境很复杂。她也知道西园是一位优秀的医师,但是正因如此,她才更无法释怀。
这样一位名医怎么会……
怎么会救不活自己的爸爸?她忍不住这么想。
2
在那之前,夕纪从没看过父亲示弱的样子。健介是那种个性冷静、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从他紧抿的嘴,总能感受到一股无言的自信,和他在一起,可以依靠他,受到他周全的保护。
实际上,他从事的就是保护别人的工作,他是保全公司的主任。夕纪念小学时,健介曾有一次带她到公司,那是一个摆满了通讯器材和显示器的房间。父亲向她解释,建筑物或民宅与保全公司签约,那些工具便用来管理这些客户回传的资料。穿着制服的父亲看起来比平常更值得依靠。
健介在进入保全公司之前,好像是警察,不过夕纪并没有那段记忆。健介辞掉警职的原因,据说是工作太辛苦,母亲百合惠是这么告诉她的。但夕纪也不认为保全公司的工作轻松,因为健介总是很晚回家,假日一定鼾声大作,睡到下午。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