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山回来后,王羲之留在谢府与众人共赏刚写下来的《兰亭集序》,郗昙则直奔王夫人寝居,在门口碰上了一个十七八岁新妇模样的姑娘,生得珠圆玉润,白皙端庄,一身绯色衣裙,对着玄之侧手交叠微微一蹲,行了个礼:“舅舅。”
郗昙见她面上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红肿双眼,似是刚刚哭过,联想起玄之种种,不由心下叹息,微微颔首,进得屋去。
因着春寒料峭,王夫人床上依然密密围着一圈山水屏风,室内博山炉上一丝一绪地扯着青烟,让整个房间更显幽静。
郗昙轻唤:“阿姊。”
屏风中传来王夫人慵懒的声音:“重熙来了。”
“阿姊身体抱恙,有些事情不必太过操劳。”郗昙轻声劝慰。
许久才传来王夫人的一声叹息:“重熙上次说要带阿茂回去,自去便是,我如今身子渐弱,也没有精力管她,不过这个孩子,我还是很喜欢的,只希望你带她回去,好生教养,不要毁了她纯良心性才好。”过了一会儿,又道:“我们郗家女儿自是知书达理,哪里是那些信奉番教人家可比的。一个个也是诗礼传家的出身,怎么这么叫人不省心咳咳还”
郗昙心下一阵恶寒,他们郗家与王家一般,世代信奉天师教,而何家孙家多是信奉近些年传入中土的佛教,尤其是新妇何氏的爷爷,前丞相何充,佛道精勤,每年斥资数万为僧侣修建佛寺,而亲戚中有人无米继炊都视而不见。王夫人这一骂,是将孙、何二家的女儿一并骂进去了。
“阿姊,木已成舟,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罢。”
王夫人自知有失体面,倏忽噤声,许久才幽幽道:“连你都觉得我错了么?”
郗昙心里怜惜王夫人,叹道:“阿姊哪里有错,阿姊实在为他们王家鞠躬尽瘁。”
阿茂醒来的时候,天空正下着牛毛一样的小雨,艄公带着硕大的斗笠,摇着木桨。
刘氏一声叹息:“唉,这雨下得人身上都要长毛咯。”
阿茂看着窗外清风风轻轻吹皱一池春水,不由回忆起临别种种:
她当时哭得直打颤,紧紧抱住道韫不松手,徽之在一旁似笑非笑:“走了才好呢,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傻瓜了。”
道韫姐摘下头上玉梳插在阿茂丫髻一侧道:“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遗物,有一对,这个便送给妹妹了,放心吧,我们总会见面的,建康又不是很远。”
徽之冷嘲热讽:“看她这没出息的样子,说不定回去两天就又回来了。你还是不要送她好了。”
道韫眼风一扫,对着他道:“你还是不要说风凉话好了,你不过是舍不得他离开罢了。不然刚刚在堂上拜别也就够了,何必巴巴的跟着我们送到这里?”
徽之面上一红:“不和你们说了。”转身欲走,拖着身边一直静静立着的献之:“看什么看?先生让你背的《六韬》你背了吗?快走快走。”
献之动也不动,一脸严肃地从袖中扯出一幅小画来:“阿姊,这是送给你的。”这才连走带跑地跟着徽之离开。
阿茂以为是他又新作了花卉写生,留于她做绣花样子,打开那画一看,竟是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搂着一直大肥鹅在池塘边恹恹欲睡,这不是自己是谁?
道韫噗嗤一笑:“献之这个小鬼头,画得还真是形神俱像。”
阿茂心想,一定是哪次他在亭中练字,自己偷跑到池塘玩鹅被他看到了罢。唉,不过画得这般传神可爱,自己还是蛮喜欢的。
道韫从身后拿出一个包袱道:“这是素琴姐姐送给你的乐谱,希望你去了建康不要荒废了你的排箫,辜负了我三叔的一片心意才是。”
阿茂重重地点了点头,扯下腰间雕花青佩:“道韫姐,这也是我娘的遗物,送给你。”
两个姑娘身世相似又情投意合,深深不舍,紧紧搂在一起。
刘氏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随口说道:“以后八成都是王家的媳妇,自会相见,不必伤怀,快些上路才是。”
两个女孩皆一愣,面上赤红,齐齐“啐”了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新妇也有媳妇的意思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是论语里的句子,表达了孔子世界大同的政治理想,这里借用一下。
历史上王玄之婚后不久就死了。
没有儿子,过继了弟弟的儿子。
过度章节
下章小茂茂就少女了,诶嘿嘿
13
13、余姚郡主 。。。
九年后 建康
除夕之夜,宫中灯火辉煌,连汉白玉阶上的玄武花纹都照得清清楚楚,真真恍如白昼。树枝上都披挂着锦帛华胜,一派盛世繁华景象。因着今上缠绵病榻,为了冲喜,除夕之夜的傩礼办得分外隆重,诸位舞者皆为国子学中顶尖门生。自曹魏以来,始兴太学,而东渡之后,门阀制度更加严密,冠族贵胄子弟往往与普通太学门生分开,另开国子学一门,由德高望重的国子博士和祭酒督学。
太极殿正中高台之上齐齐立着几十个白衣红裳,斜披熊皮的少年,脸上带着金质面具,披头散发的擎着手中武器,卖力驱赶十二个黄门扮作的大傩。
余姚郡主司马道褔将将十五岁,生得娇艳美好,犹如一只初初绽放的茜色菡萏,在女眷席上熠熠生辉。
一个侍女从后面走来,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小声道:“桓二少爷在玉林軒等待郡主。”道褔冲着对面的桓家席上看去,果然没有桓济的身影,悄悄朝天翻了个白眼。
“你到底有何事?要说就说嘛。”道褔轻轻跺脚,不耐烦的道。头上珠翠微微震颤,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桓济面上赤红,头都不敢抬,只是一双眼直勾勾看着投影在道褔裙裾上的轻轻晃动的树影。
“我、我、我、我”
道褔仰头咯咯一笑:“你是在学公鸡打鸣么?”
那笑声落在桓济耳中只觉得分外好听,轻轻地挠着他的心。听她出言臊自己,他更加害羞了。
“哎呀,你真是好烦啊,有什么事过段时间再说罢,傩舞都快完了。”听到鸣钟的声音,道褔一跺脚,撇开桓济自去了。
“诶——”害怕被巡视的宫中侍卫撞见,桓济不敢大声。
怔怔看着月华照着她远去的身影,一身白狐裘长衣,露出□浅浅紫色的杂裾,湘色画帛被风吹得鼓鼓的,和裙边飘带一齐飞舞,心动得无以复加。
他想说的话很多,可是怎样都没有勇气说出来,他不由得气恼地将拳头砸向身边树干。
嗐,真是没用。
“仲道,是你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桓济回头,月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玄色礼服的青年,苍白的面容,丰茂的须髯。
“是郗参军啊。”桓济面露轻视,这个郗超深得父亲的宠爱,自十年前他成为父亲的幕僚之后,父亲花在他身上的时间比自家儿子身上还多。少少时间回家吃饭,除了数落他们兄弟,就是不停称赞他的好参军,他们兄弟对这个人简直痛恨入骨。
郗超似乎对他的无理没有知觉,淡淡道:“大司马让您快些会前殿,傩礼已毕,筵席已开,要为你和世子引荐一些前辈。”
桓济“哼”了一声,慢慢走过去,草丛中的碎冰渣被他踩得咯吱作响。郗超始终不露声色,表情看不出喜怒。
前殿欢快的清商乐传来,想起郡主,桓济依旧心绪难平。
“超刚刚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姑娘,很是美貌,似是会稽王府的小郡主。”郗超不露声色的说道。
“你”桓济不明他的意图,一味向坏的方面去想。
郗超不露声色地一笑:“会稽王和大司马一向交好,少爷如果真有心,还需快些下手,莫让世子抢到了你的前面。”
“你说这话莫不是要挑拨我们兄弟感情?”桓济佯怒道,心里却多了几分希望。
郗超在心中默默冷笑,真是个蠢货,司马道褔虽贵为郡主,无奈父亲会稽王司马昱生性软弱,一直为大司马所操控,娶他的女儿有甚为难?
快要走到太极殿的时候,桓济忽然道:“这件事情还需嘉宾兄在父亲那里美言几句才是。”说完,冲着郗超干干笑起来。
郗超冷眼看着他,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冷冷一笑,拂袖而去。
“你”桓济气结。
郗超慢慢走到桓温身边坐下,桓温看了一眼不远处儿子不忿的表情,叹息道:“难为嘉宾了。”
郗超正待说话,却感觉到自己桌下冰凉的手指被一双温暖大掌轻轻裹住,慢慢婆娑,他不用侧头也知道桓大司马正左手举盏与人拼酒,脸上不自觉晕出笑来。
司马道褔轻盈的向前走着,身后侍女提着宫灯一路紧随。只见她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侍女不解:“郡主,你这是?”
司马道褔掩唇一笑,臂上的金跳脱颤了一颤,盈盈笑道:“没什么,今天这事可不能告诉我母妃,不然仔细你的皮。”
顽皮的侍女吐吐舌头:“奴婢明白,烂在心里。”
湖上清风拂来,道褔不由有些飘飘然,桓济的心思她自然是明白的,刚刚不过是装糊涂罢了,唉,幸亏没有让这个孬种把话说完,不然自己还真不知道如何应对了呢。
爹爹素来亲近大司马,儿时不懂事,桓济是她最好的玩伴,处处让着她、时时保护她,长得也很好,白面皮、吊梢眼、如今身长七尺有余,家世也好,但是她总觉得他太笨了些,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她的夫君理当是
看着药玉色的天空上那几颗朦胧的星,她倏忽迷惘起来。
“郡主,你看, 傩礼散了。”道褔顺着侍女的手指看过去,一队白衣红裳斜披熊皮的少年由黄门领着向这边走来。
道褔心想,因着今上身子弱,吹不得风,除夕大礼也是由褚太后主持,看这架势,这些人应是要去面圣谢恩。
她慌忙带着侍女藏在一旁花丛,看着一队人都差不多走出百来步,这才现身,正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拍着裙裾,却听得身后侍女“啊——”的尖叫一声,她竟好死不死地撞进了一个男人怀抱,一股奇异的芳香萦绕她的鼻端,犹如百花齐放;这个味道她认得,是珍贵的龙涎香,她父亲最好风雅,今年才刚刚从番商那里买了几钱,没想到竟在这里闻到了。
她抬头一看,那男子穿着一件绣着星月、百鸟、神兽的祭祀图案锦衣,腰围一条玄色丝绦,丝绦下坠着连环配、压住朱红的苎麻下裳,大冬天穿着白色罗袜,外衬红漆雕花木屐,肩上半披着的黑熊皮,越发衬得他华贵出群。
道褔盯着他那张被金色面具掩去半张的脸孔,讷讷说不出话,月华的照耀下,只觉得他的下巴十分好看,年纪尚轻,没有髭须,嘴巴微微有些嘟,显得孩子气,面具后的眼睛在夜晚也十分明亮。道褔只觉得自己的小心肝“砰砰”狂跳,好俊的人啊,气质、仪表都是这么这么无法形容。即使是蒙着面,依然让人心折。
他轻轻笑:“女君。”
道褔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噌”的一声闪到一边。
那男子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歉然一笑转身欲去。
道褔突然觉得舍不得,难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她还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她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莫名地,她的心慌乱起来。
只听前方传来青年男子的声音:“子敬——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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