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愔一愣,随即又笑:“阿茂每日在家寂寞,也没有玩伴,不如去姑母家,姑母家有很多与阿茂年龄相仿的孩童,还有女先生可以教你们知识,可好?”
阿茂还想拒绝,可是觉得这条件十分诱惑,父亲每回带着阿弟归家,她都对阿弟会写很多字十分羡慕,但是爹爹说过女子学了知识是自添烦恼,伯父伯母对自己照顾的也很周全,所以一直没有提出来,如今竟然由伯父亲自提出,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她最终还是决定背叛父亲,手指抠着黛绿色袖口上的葱青色卷草花纹,微不可闻的说了一声:“好。”
郗愔这才满意的笑了,和老婆子交换了一个胜利的眼神。
突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进来的是一个高大魁梧,高鼻深目的青年,操着一口带着北地腔调的汉话,急促道:“县公,不好了王管家让我来告诉您”
“阿勒,咋呼什么?”
“县公,大少爷把钱库里的几千万钱全部取用一空啦。”
听闻这一噩耗,郗愔只觉得脑子一轰,天地都震颤起来,以手支额,恸呼:“郗嘉宾啊,你这个败家子啊”
阿茂轻轻扯了一下阿勒的衣角:“北奴,我阿兄呢?”
阿勒对她眨眨眼,小小声道:“公子已坐船回建康了。”
自上次郗超归去之后,郗愔就一直身体不适,一家人连端午都过得不甚开心,但伯母还是带了阿茂去看了竞舟和斗力,厨子也准备了大盘的角黍,阿茂流着口水看那堆得高高的角黍,嘿嘿笑着取了一个,将那粽叶拨开露出白白胖胖滑腻晶莹的糯米饭团,上面还点着几粒小小的胡麻。
阿茂胃口大开的啊呜一口咬上去,小脸却皱成一团:咦,今年这角黍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抬头对上伯母笑吟吟的面孔:“阿茂,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益智角黍,里面放了人参、当归好几味药,让阿茂吃了变聪明。”
呃
阿茂转为秀气地小口小口吃起来,透过亭边幂帘看到不远处有总角小儿聚在一起玩耍,不时发出哈哈哈笑声,阿茂十分艳羡,转身去拽住她心目中智囊的袖子:“阿勒,他们在玩什么?”
阿勒看了看,回道:“他们在斗草。”
阿勒是典型的鲜卑人长相,白皙,高大,五官深刻,眼珠子泛着褐色。此时正穿着一件青色短衣,更显得身子魁梧,肤如凝脂,他看出阿茂脸上的渴慕,笑嘻嘻道:“阿勒回去也陪女君玩可好。”
阿茂嘴上应承,心里却不满,伯父向来吝啬,偌大的县公府上仆人不过十来个,阿勒又深得他的倚重,哪里有时间陪她玩耍,不过是敷衍小孩子,搪塞她罢了。
阿茂望天叹一口气,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依稀歌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虽然不懂得什么意思,心下却不禁有些难过,脸上露出几分与年龄不称的悲戚之色。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长大,长大了之后是不是不再有这些烦恼了
早晨才起床,阿茂还来不及梳头,就听到有敲门声,刘氏正在为阿茂准备出行的衣物,匆匆过去开门,看到站在门口的是家里的鲜卑奴仆阿勒,手里还提着一篮子花。
阿茂从刘氏身后扑出来:“阿勒”一把挽住了阿勒的手臂。
阿勒文雅的笑笑:“昨天答应陪女君玩斗草,早晨才得空,特地去后山摘了花朵过来。”
刘氏打量着那个丰盛的篮子,抿嘴一笑:“这花儿还真好看,如果不是人人都知道女君不过是个孩儿,怕要以为阿勒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呢。”
阿勒盯着刘氏双眼泛光,摇摇头:“唉他们真是太无知,其实我渴慕刘家阿姊已很久,此番”
刘氏噗嗤一笑,啐了他一口,把他放了进来。
刘氏早年是阿茂母亲身边的侍女,到了年龄就放出去嫁了,几年前丈夫死去成了寡妇,也便回到了府上,一直照料着阿茂。她自己的孩子生下来便夭了,所以格外的疼惜阿茂,把阿茂惯得都有些不像样子了。
三个人一起跪坐在篾席之上,阿勒一边,刘氏怕阿茂年纪小,斗不过阿勒,便和阿茂坐在了一边。
这斗草是十分时兴的游戏,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喜欢,此游戏分为武斗和文斗,所谓武斗就是双方分别采来有韧性的草,各执一根,草茎相缠然后用力一拉,谁的断了谁就输了,这种游戏深得小男孩的喜爱。
所谓文斗就是对花草的名字,女孩们采来花草,用对仗的方式说出花草的名字,谁最后词穷,谁就输了。
阿勒既然端来花篮,摆明了就是和阿茂来玩文斗的。
阿勒从篮中扯出一株车前草,笑着说:“我有青青草。”
阿茂拿出一朵贴梗海棠拍手道:“我有红红花。”
“我有羊角草。”
“我有鸭头穗。”
刘氏看阿勒都故意说些十分简单的逗阿茂开心,起身到一边拿起针线篓子里的活计绣起来,由着他们二人戏耍。
“女君,不许耍赖,不可以”阿勒急起来,胡人口音越发重了。
阿茂红着一张脸,梗着脖子道:“哪里耍赖了,我没有”
阿勒苦笑着转过脸:“刘嫂子,你来评评理,女君硬要说”话才说到一半,只见阿茂整个人扑过来,一双肉巴巴的小手紧紧地捂在阿勒嘴上,涨红着脸道:“不许说不许说”
她不过七岁年纪,长着典型的汉人面孔,圆圆扁扁的小脸,疏朗的眉毛配着一双杏眼,乌黑的长发从中间分开柔顺的散在肩上,动作之间长发擦在阿勒的脸上,有些冰凉有些湿润,让阿勒这个北地男儿有瞬间的恍惚,隐隐嗅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乳香夹杂着青草味道。
胡人虽成熟早些,阿勒也不过只有十五岁,不惯和女孩这样近的,脸瞬间就红了。
“阿勒,女君乃京口小霸王,你还是不要和她闹了,你上次为我描的那个花样子真好看,你再来帮我画一个可好?”
阿茂听到“京口小霸王”这几个字就发蔫儿,这才放开了阿勒。
说起这京口小霸王还有一段掌故:
京口居民多为幽、冀、青、徐、并、兖诸州侨民。民风勇猛彪悍,五月五日多为斗力之戏。有家富户的小公子每年都在斗力中夺魁,却每每欺男霸女为害乡里,人称京口小霸王。后被南昌县公查办了。
郗超还在家的时候,一日与阿茂玩耍,夺了阿茂手中的酪梨,阿茂当时不过五岁,长得圆嘟嘟的,气力也大,二话不说上去扭股糖儿似地抢起来,郗超苦笑:“你这是和我斗力吗?莫不是阿茂也要做京口小霸王?”
从此阿茂一耍起赖来,刘氏就把她京口小霸王的浑名端出来,饶是阿茂顽劣,终是个女孩儿,面子上还是挂不住。
阿勒看着阿茂,笑嘻嘻的应了刘氏,起身去拿毛笔。
阿茂素来喜欢自己在家涂鸦,伯父不给她请先生,她就照着阿勒画的花样子花,在她心目中最崇拜的便是阿勒,别看他是个奴仆,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阿勒,你把这朵石榴画下来吧。”她小手擎起一朵石榴,举到阿勒眼前。
“嗯,好”阿勒小心的描画着。
刘氏看着阿勒笔下栩栩如生的石榴花,忍不住好奇地又问道:“阿勒,你在北地的时候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个胡奴十分贵气,不像是一般人家出来的。
阿勒心不在焉的应着:“我主人也很富有,我自小跟着母亲长在主人家。”
刘氏打量着他漂亮的眉眼:“你母亲一定也非常美丽吧。”
阿勒有些害羞的点点头:“嗯。”
刘氏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胡女生得美,尤其是鲜卑族女子更是个中翘楚,士族之中以家有鲜卑血统侍妾为荣。
刘氏看着阿勒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么水晶心肝的一个孩子却是个胡种,自然是要低人一等。
阿茂却全然不懂得这些,她看着阿勒专注的样子,忽然想到自己就要去姑母那里了,以后也不知道见不见得到阿勒,想着阿勒的种种好处,她不由得有些伤心,脱下手上的五色彩穗子一点点套上阿勒放在一边的左手。
阿勒不知她要干什么,斜眼一看,笔尖都颤了:“女君,这是干什么?”
“这是昨日姑母送给阿茂的五彩缕,阿茂觉得特别漂亮,以后如果阿茂长大了不认得阿勒了,看见你手上的穗子就认得了。”
看到阿茂眼里的泪,阿勒觉得心里酸酸疼疼的,自八岁起他便在血雨腥风中陪着母亲颠沛流离,眼看着母亲死去,独自忍受着汉人的白眼,被人唤作“鲜卑狗”,却在这江南的深宅大院中找到了安宁,这里与世无争,因为他的才能,善良的主人待他不薄;因为他的美貌,风情的汉女远远的对着他唱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却都比不上这小小的女郎对他深深的尊重与依恋让他动容。
阿勒一笑:“阿勒以后也可以去看望女君的。”
“阿勒骗我。”阿茂就要哭起来:“你要在家和王管家一起给伯父记账数钱,没有时间去看我。”
刘氏笑了起来。
阿勒抚抚阿茂的头,心想:你长大了,就不会记得我了。
想起长大的阿茂会变得高贵典雅,像夫人一样斜乜着眼睛看着他,满脸都是蔑视和施舍,阿勒心里疼起来。
一叶窄细的扁舟在碧绿的江水中轻快地梭行,两岸的山脉绿得像要滴出油来,不时还传来阵阵猿啼。
阿茂窝在刘氏怀中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看到坐在一旁手握书本的阿兄郗超单手支额,双目紧闭,似已睡着。郗超虽然只有十四岁,却身长七尺有余,修长俊逸,此时玉色的手支在鸦青的发鬓上,更衬得颜色分明,即使是置身在这幽暗的船篷中,也丝毫不能掩饰他光明美好的气质。阿茂想着伯母告诉自己姑父是天下闻名的俊美男子,阿茂想象不到还有人会比阿兄和阿勒生得更美,那岂不是神仙?
自郗愔去信建康之后,半月有余郗昙才回信同意,并委托刚被桓大司马辟为抚军掾的郗超前来接应。郗超公务繁忙,即使身在途中,也带着一大箱文书随身批阅,每日睡不过三四时辰,根本没有时间陪阿茂玩耍。
阿茂默默地看着船公一下一下的熟练洒脱地撑着长长的竹竿,船舷处轻轻漾着水纹,两边群山飞快地向后退去。
“阿嬷,为什么船公阿叔撑船这样快呢?”阿茂眨了眨眼睛,换了个姿势,小脸贴着刘氏那织得精细的麻裙上,小小声地问。
“因为他靠这为生。如果他技艺差了,就没人坐他的船了,这样的话,他家里的子女就会没饭吃饿肚子。”刘氏抚着阿茂的长发,声音极其温柔。
“阿嬷,阿茂也想学撑船。”阿茂捧着脸看向刘氏。
“呵,学撑船手上会长泡的,阿茂是娇娇女,会哭着喊‘阿嬷阿嬷,阿茂不要学了’”刘氏本就是活泼女子,学起阿茂的样子倒也惟妙惟肖。
“不会的,阿茂不会,再苦阿茂也不怕。”阿茂猛地坐起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刘氏。
刘氏失笑,叹口气:“阿茂真是个倔强的孩子,但是作为郗家的贵女,阿茂不可以去学撑船,这是贱艺,会丢了郗家的脸面。”
阿茂幽幽看着江水,问道:“阿嬷是以什么为生呢?”
刘氏失笑,想了想:“阿嬷当然是以抚养阿茂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