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忍不住再次翻了个身,在月华的微光下打量着谢安的侧脸:他为何永远这般气定神闲,他是装的吗?是为了让他安心吗?
“让你担心了吧!”那本来似已熟睡的人突然开口说话,谢夫人吓了一跳。
“”
“记得在东山的时候吗?你见族中兄弟在建康为官,车马成群,很是羡慕,还说话激我,如今我真真达到了你的期望,你怎么倒睡不着觉了?”谢安始终闭着双眼,嘴上却淡淡勾着一弯笑。
谢夫人并不理会他的幽默,答非所问,一本正紧拽着他的单衣道:“不要去了,你逃了吧,逃到山中去,继续做你的隐士,做世外高人。”
谢安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老妻的肩膀:“多大岁数了,还说得出这样的话?”旋即,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我保证我可以回来。”
谢夫人一生从未弄清枕边这个人到底每天在想些什么,但是此刻她宁愿相信他,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谢安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妻子道:“文度前段时间跟我提过,想要为他们家的国宝向我们家求亲。”
谢夫人苦笑:“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谈这些?”
谢安淡笑:“你觉得家里哪个合适?”
谢夫人略略想了想:“如今适龄的便是阿琳了。”阿琳是谢安的小女儿。他的大女儿几年前嫁给了太原王家的长子王珉。谢夫人沉吟:“其实嫁去了王家,姐妹俩有个照应也是好的,只是也不知道这王国宝是个什么品貌?唉,不说也罢,说起来心里还堵着呢,去年才把阿英嫁到琅琊王家去,那王珣也是个顶顶斯文能干的人,又是王丞相嫡亲的孙子,没想到尽不做人事,阿英每回回来都哭得死去活来不想回去,我看得好不心疼,活泼泼的机灵小丫头,怎么到了他家便成了这样?这门亲也是我们定的,我真觉得对不起死去的老四啊。”
谢安想起死去的谢万,心里也不好受,劝解着谢夫人道:“阿琳自小内向,失之活泼轻快,王国宝那孩子我也是见过的,很会察言观色,人也讨喜,生得更是仪表堂堂,阿琳会喜欢的。”
谢夫人这才点点头,却又将手放在心口:“我还是担心阿英,她哥哥阿封死得这样早,如今老四血脉就剩她一个,我真是”
谢安凝神半晌,平静道:“再看看吧,如若不行,大不了把阿英从王家接回来再挑一户好人家嫁了。”
“这”谢夫人知道自己丈夫脑子里装的东西素来与人不同,却还是被他这番话给吓住了。两人又随意闲聊了一会儿,谢夫人这才慢慢的睡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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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时分,谢夫人陪着谢安吃过朝食,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离去,在心中一百遍的祈求着丈夫能够平安的归来。
新亭不可谓不美,它水绕山环,四季的山花围绕着它开遍,朝夕的江风轻轻吹拂,但除却秀丽风光外,对于大晋来说,它还有许多特别的意义。
南渡之后,残存的士族在这里对泣,它镌刻了大晋朝痛失半壁江山的哀伤,也孕育过绝望之后的希望。
文人墨客喜欢这里,因为可以在这里摆宴欢饮,曲水流觞;武将兵家喜欢这里,因为它是建康的门户,攻占了这里,建康唾手可得。
初春的新亭掩映在盎然的绿意中,谢安和王坦之携百官在约定的地方等候着桓温的到来。王坦之始终不发一语,神情也很是恍惚,谢安淡淡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伸出右手紧紧攥住王坦之的冰冷潮湿的左手,声音不高不低:“晋祚存亡,决于此行。什么都不要想了,随我走吧!”王坦之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未几,桓温携桓豁、桓冲等一众将士来到。这些武人身着铠甲,气势威武,看上去很是吓人。
道路两边迎接的百官一并俯身跪拜。桓温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跪在最前端的谢安和王坦之,击掌三下,身后兵士手持兵器在新亭之外摆开阵势。桓温哈哈笑起来:“今日风景甚美,有劳各位同僚亲来迎接。”言毕,和一干位高权重的大臣寒暄起来,众人都已吓得两股战战,面色苍白。
谢安却谈笑自若,对着桓温拱手:“太后已命下官等人略备薄酒,与大司马已多日未见,今日当要畅饮。”
桓温也皮笑肉不笑,道:“好极,正合老夫心意。”
桓温走在前面,谢安稍稍落在后面,走了几步,却不见王坦之动静,忍不住侧头去看,只见王坦之脸上殊无血色,二月天气,脸上身上密密的都是汗珠,一身赭红色的官袍被打得透湿,手上的笏版竟生生拿到了。
他本来神色恍惚,看到谢安警告的眼神,这才稍稍回神,一边擦汗一边跟着谢安走入宴席。
众人坐定,战战兢兢说了些场面话后,竟一时无话可说,冷了场。
桓温内心不由气焰大增,斜睨着身侧的谢安:“老夫近年来一直在外征战,多日不见,安石竟已位列吏部尚书,说来,老夫还没有恭喜安石呢!”
谢安侧头看着桓温笑起来:“若不是大司马在外征战,保住大晋江山,我们这些人怎么可以安心的在这里喝酒谈笑呢?”
桓温哈哈笑起来:“安石真会说话,为了大晋,我可谓鞠躬尽瘁啊,老夫九死一生,无怨无悔,却得知有些人竟在背后使诈,若老夫得知这些人是谁,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桓温话毕,侧头来看谢安,只见他始终含笑,一双清亮的眸子看着桓温,似乎在很认真的倾听,却又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傲气,桓温无法预知他内心所想,以喝酒为掩饰,垂下了眼帘。
这时只听得“扑通”一声,竟是王坦之将笏版掉在了地上,他抖抖索索的躬身去捡,却半天都没有坐起身来。
谢安斜睨了他一眼,回头对着桓温道:“安素敬重大司马为当世英雄,只是今次相见,安有一处不明。”
“安石但说无妨!”
一时间席上众人凝神屏气,只待谢安说话。
只见谢安面色一沉,环顾四周,对着桓温道:“安听说自古有道之臣为国据守四方,可是,安不明白,大司马为何把镇守四方的兵马都安排在我们身后呢?”
桓温面上含笑注视着谢安,他此番归京不过是想要回本来属于他的东西,他突然发现,阻隔在他和皇位只间的似乎就是眼前这个人。
只要谢安眼中表现出一丝丝的畏惧,他便知道,自己赢了。
可是没有。
他的眼睛清亮而咄咄逼人。
桓温心中打起鼓来,他突然发现,让这个看似柔弱的人屈服简直是不可能的,那么,怎么办?
杀了谢安?他不敢,他的目光为何如此无惧,是否他已想好了对策,他不可能不怕死。
可是陈郡谢氏根基深厚,人望又高,若自己在这个时候将谢安除掉,恐怕真真人心尽失,他真的不敢。
桓温笑了:“既然如此,那边让他们退下好了。”
谢安也笑了。
众人见持刀立于身后的兵士退去,纷纷松了口气。这时再看新亭眼前的风景似乎也瞬间活了过来。
谢安笑着说:“如此美景,真真不可辜负,不如安石为大家吟赋一首,聊以助兴。”言毕便起身,吟诵起来,他用的不是吴语,而是地道的洛阳口音。他的风姿素来为人称道,他的气魄更是令人敬佩,他的声音沙哑而满怀感情,这一切仿佛让人又回到很多年前,看见繁华富丽的洛阳城,风吹过,吹皱学宫的雪白纱帘,尊贵矜持的学子身穿白衣,悠悠吟诵。
席上众人纷纷附和,连桓温都有些恍惚了,他似乎想起了自己曾经收复北地的梦想。忍不住打着节拍也轻声附和起来。
夕阳西下,谢夫人在屋中坐立不安,隔一会儿便对着小儿子谢琰道:“你快去看看,你阿爹的车马回来了没有?”
谢琰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虽无父亲那般倜傥,却也端庄秀丽,难能可贵的是比父亲多了几分阳刚之气,墨绿的长袍外露出一节小麦色的手臂,双脚盘坐,正手执一卷书,默默的看,良久才抬头对着谢夫人道:“阿母,若是阿爹回来,仆从自然会来报的。”
谢夫人叹口气:“你小时候那样好武,长大了却整日捧卷,如果你像阿遏一般,今日便能陪你阿爹一同去了,好歹,在乱刀中也能护你阿爹一护啊。”
谢夫人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谢琰极不耐烦的道:“说了多少遍了,阿爹不会有事的,嗐,女人就是麻烦。”言毕,将书卷向袖中一塞,起身就要出去,谢夫人气不过:“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孽子,唉怎么就是我亲生的呢”
抱怨一番还是不甚放心,起身在园子里乱晃,看似步伐杂乱无章,走来走去还是向大门走去,远远便看到朱门大启,也不知是谁来了,还未进门,几个小厮便围在那里笑脸相迎,不住行礼,待门外那人一如往常笑盈盈的走了进来的时候,谢夫人忍不住泪水涌了出来,除却让自己担心不已的那个人,还会有谁呢?
54
54、所求 。。。
郗超顺手取了桌上一枚银簪拨弄着灯芯,火光瞬时亮了,照得他极其冷清的一张脸上有了几分橙色的暖意。
“你说这事不是你做的,说与旁人会信,但我不会。”他一壁注视着烛火,一壁似笑非笑的说着。
坐在他对面的男子不过二十多岁,却生得格外老成,在灯火的照耀下,本就深刻的五官显得更加阴鸷,他轻声道:“郗大人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说话的时候,面上神色有些轻佻。
郗超撇了他一眼,扔出一封白皮折子在桌上:“你可认识这个?”
王珣面色这才有些变了,随即却迅速平静下来:“郗大人的意思?”
郗超“哼”一声:“到底是极聪明的人,知道我没有直接把你暗中与王彪之往来的证据交到大司马手上,必然是对你有所要求,可是?”
王珣看着郗超良久,并不回答。
郗超冷笑两声:“王彪之是你的伯父,原本你替他做事也没什么,可是,既然总要走到这一步,这么多年你又何苦帮衬着大司马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王家的事情。”
“若是不如此,大司马还会这样信任我吗?”
郗超默默不语,面上竟透着几分鄙夷。
王珣看着他道:“你我共事多年,我深知你为人,今日也就不隐瞒了,经过新亭一事,你还相信大司马会有胜算吗?你们郗家也是忠诚传家”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越过案牍,凑到郗超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继续跟着他,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还不如弃暗投明。”
郗超看着王珣,并未说话,而是将那白皮折子拿了起来,放在烛火上,很快,橙红的火焰吞噬了它。
王珣只是默默看着,他说那些话不过是场面上的,给郗超一个台阶下,他等待着郗超跟自己谈条件。
郗超笑起来:“我和你不同, 不喜欢背叛,但我不会把你的事情告诉他的,一分也不会透露的。”
郗超笑起来总是很好看,王珣觉得自己仿佛恍惚在他的笑容中,他知道郗超是个绝对守信的人,自己再无性命之虞,轻松了许多,随即又紧张起来:“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是什么?”
“时机还未到,若是到了自然会通知王大人的。”
王珣点点头:“好。”
郗超笑起来:“靖安,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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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妙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