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有人邀请他去玩雪,更重要的,是去外面,梧桐树下,和很多人一起玩。诚诚压住心头的震荡,声音平静地说:“我不去。”
颖子觉得奇怪,立刻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去。”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玩雪。”
“为什么?雪很好玩啊。”
诚诚微微皱眉。他没想到,颖子会这么刨根问底。他当然不会去回答她的问题。
他有些烦躁,但还是提醒自己,颖子太小,又刚搬来不久,所以不懂,于是他尽量耐心地对颖子说:“你自己去玩吧。”
“我们一起去,好不好?”颖子继续请求。她实在是想有个伴一起玩。而在这新大院里,她只认识诚诚哥哥,因此,她非常希望能和他一起去。另外,雪多好玩啊,谁会不喜欢玩雪呢?
诚诚抿著嘴,不说话,当然不好。
六岁的孩子也立刻明白,沉默便是他的回答。
颖子生来还没有被人当面拒绝过,现在第一次被人拒绝,便有些无措。
半天,她小声地问:“诚诚哥哥,你不要跟我玩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的眼睛里泛着泪光。对一个刚满六岁,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孩来说,你不要跟我玩就是你不喜欢我,就是天大的事情。
什么?!王秋云和戴雪梅同时大吃一惊。诚诚不去玩雪,是因为他的残疾,根本不关颖子的任何事情。
可是现在,她却硬将这件事与自己扯上关系。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们一起看向诚诚。
诚诚觉得更加心烦。他不喜欢这样被逼到墙角。他第一次觉得颖子很讨厌。
他皱着眉盯着她,她也正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洁如水晶,她的脸庞像新生婴儿一般纯净,她的神情却满是失望和伤心。
诚诚的心里立刻有些不忍。
可是,外面很冷,他不喜欢。外面很滑,他也不喜欢。外面还有很多的小孩,包括几个常欺辱他的,他更不喜欢。
于是,他继续沉默。
场面愈发尴尬起来。
戴雪梅见状,忙对颖子说:“颖子,诚诚哥哥不是不要跟你玩,他有事。”
颖子看一眼妈妈,然后又将澄澈的目光移回诚诚脸上,大眼晶莹无声地询问:是吗?
对着那样一双眼睛,诚诚无法说谎。
对于诚诚出去玩雪一事,这些年,王秋云一直很犹豫。
一方面,诚诚的腿血液循环不好,不易保温。下雪天,外面气温低,加上风寒刺骨,往往腿冻得跟冰棍一样,同时疼痛不已。
另外,诚诚平衡不好,容易摔跤,摔倒后需要扶撑方能起身。他每次摔倒,都心无旁骛地用力将自己拉起来,但总有好事的小孩指指点点,说些难听的话,搞不好,诚诚就跟他们打架,所以她很担心。
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诚诚能出去跟小朋友一起玩耍。虽然他不能跑,不能跳,但玩雪总归是可以的。松软的雪地也相对安全。而且,梧桐树下花园护栏环绕,就是摔倒也容易起身。更重要的是,他将来总要面对残酷的社会,所以,现在面对不友善的小社会,对他来说,是个很好的锻炼。
对于这个“去,还是不去”的问题,她一直犹豫不决。
于是,她让诚诚自己做决定。
诚诚的决定是不去。
没有解释,就是不去。
看梧桐树下三三两两地玩在一起的孩子们,王秋云猜想,诚诚之所以不愿去,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朋友,不愿显得形单影只,而他更不可能求人跟他一起玩。
眼看诚诚已经九岁,王秋云想,如果他能偶尔出去玩一下,最好不过。
就算外面冷,多穿一些,少待一会儿,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所以,早上见到今冬第一场雪,她再次问诚诚,可诚诚的回答依然是“不去”。
既然他不愿意,王秋云也不想勉强他,更不要说现在这么当着外人,于是,她缓缓地开口:“颖子,诚诚哥哥。。。。。。”
“我去。”诚诚突然打断妈妈。
他不知道妈妈要说什么。他害怕她会说外面太冷,更害怕她提他的腿。颖子当然知道他腿瘸,可是她从未因此对他另眼相看,这也是为什么她现在站在这里,叫他一起出去玩。他不是一直希望别人待他如正常人吗?颖子现在正在这么做。他希望她能一直这么做下去,所以他出声阻止妈妈替他解释推辞。
王秋云愣了一下,说:“好,那你带颖子去玩一下。”
戴雪梅心里如释重负,说:“谢谢诚诚。”然后,满带愧疚地看了王秋云一眼。
颖子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一个巨大的、开心的、美丽的、动人的笑容。
看着那笑容,王秋云在心中感慨:一个有着这样笑容的女孩,将来一定要什么有什么,试问天底下,有哪个男孩能够拒绝得了这样的笑容?
戴雪梅弯下腰,小声叮嘱颖子:“在外面,你要听诚诚哥哥的话。”
颖子点点头,然后急不可待地对诚诚说:“诚诚哥哥,我们走吧。”
诚诚哥哥。我们。
诚诚心里的最后一丝犹豫消失得无影无踪。
颖子迈开步子,往大门走去。
诚诚跛行跟在她身后。
戴雪梅和王秋云目送他俩推门出去,再闲聊几句,戴雪梅便上楼去了。
诚诚和颖子走出B栋三单元的大门。
12雪仗
外面的世界银装素裹,异常美丽。
阳光下,地上有无数晶莹的颗粒在闪闪发光,好像白雪中撒满了钻石,亮亮地晃着人的眼睛。
颖子一马当先,蹦跳着下了台阶。
诚诚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
迎面一股寒风吹来,夹着细小的雪末,拂在脸上冷冰冰的。
颖子用带戴着手套的手捂着脸,回头看一眼诚诚哥哥,心里忍不住的兴奋。
诚诚正扶着栏杆小心地下台阶,抬头正好看见她的回眸和笑脸,脸上不禁也露出了笑容。
颖子转过头去,伸出双手,去接空中飘落的雪末。
可惜,雪末太细小,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感觉不到。
她还是那么把手伸了半天,用心感受。
嗯,很好。
诚诚慢慢走到她身边。
颖子放下双手,突然深吸一口气,再噘起嘴,慢慢地把它呼出去,看着嘴里缓缓而出的缕缕白气,突然高兴得不行,满脸都是笑,说:“诚诚哥哥,你看。”她又做了一遍,哈哈,真好玩。
她的笑绝对传染,因为诚诚也呵呵地笑了。
银白的雪地,红衣的女孩,粉色的脸蛋,缕缕的白气,如花的笑靥。。。。。。那景象日后常留他心间。
梧桐树下,有眼尖的孩子看到他们,立刻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张跛子,你来干什么?”
诚诚微微变了脸色。
颖子也是。虽然只有六岁,她也明白那不是什么好话。
她立刻找到声源三个男孩子,都八、九岁的光景,站在几米外,正嘲弄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又开口:“张跛子。。。。。。”
颖子愤怒地打断他:“你们为什么这么说?就是跛,他一直在走啊!”对她来说,诚诚哥哥一直在走,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很了不起的。至于跛不跛,又有什么关系?
四周突然一片安静。
颖子刚才的那句话,声音并不大,却字字如重锤,砸在诚诚的心上。
就是跛,他一直在走啊!
这些年,他一直坚持走路,不管多么可笑,多么孤单,多么痛苦。
可是,没有人注意他的努力。大家看到的,只有他的残疾。
他从别人那里得到的,除了嘲笑,就是怜悯,
只有颖子,这个刚满六岁的邻家女孩,看得到他瘸腿背后的努力。
更重要的是,才六岁,她就勇敢地维护他。
除了父母,从来没有人,如此公然地、直白地维护他。
从来没有。
诚诚的心里不是只有一点感动。
雪地上,所有的孩子都愣住了。
其实,颖子只是说出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大家仔细一想,也是,这些年,张跛子一直在走,也一直干着其它的事情。除了跛,他和他们没什么两样,他什么事也没有拉下,很多事比他们做得还要多,还要好。他们凭什么嘲笑他?难道就因为他跛?
刚才那几个窃笑的孩子顿时觉得满面无光。其他的孩子也没什么好说的。
孩子们很小就分得出好坏。
除了一小部分,天生顽劣,喜欢欺负别人,大部分的,随众,同时,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现在,竟然有人突然跳出来,替张跛子打抱不平,谁对谁错一下子摆在大家面前。
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是大家心知肚明。
场上沉默一会儿,大家各自走开,玩自己的去了。
就好像,刚才的一幕从来没有发生。
但是,它毕竟发生了。
这是颖子第一次在梧桐树下大集体前亮相。
那天,很多孩子都记住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还有纯净的脸上愤怒的表情。
嗯,这个新来的漂亮的小女孩不好惹。
那以后,有颖子在,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叫诚诚“张跛子”,因为谁也不想自讨没趣。
看大家四下散开,颖子也似乎已经忘了刚才的插曲,只是转头问:“诚诚哥哥,我们玩什么?”
诚诚有些茫然,或许,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事件里。
颖子等了一下,又问:“诚诚哥哥,你喜欢玩什么?”
诚诚清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喜欢玩什么,便反问:“你喜欢玩什么?”
哇,真谢谢你问哦!颖子哗啦啦地讲开了,什么、什么有多么、多么的好玩。。。。。。
过了大约十分钟,王秋云从自家的窗户往外看去,看见梧桐树下不少孩子,三五一群,各玩各的。
诚诚站在雪中,仰着头,让细雪飘落在脸上,还伸出舌头,品尝雪花,脸上带着欣喜的神情。而颖子则站在他的身边,满脸兴奋,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或许,在吹嘘雪花的味道?王秋云的嘴角微微上扬。
过了几分钟,忍不住再看窗外。
颖子正蹲在地上,手里拿根枯树枝,在雪地里画着什么。诚诚站在她身边,正在指点。颖子不时仰头看他,听他说话,然后低头画几笔。
两人脸上的神情都极为专注,还有自在和满足。
他们仿佛有一个自己的小天地,周围的孩子们在说什么,笑什么,好像与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王秋云嘴角上扬的弧度变得更大。
诚诚从小就不喜欢冬天,特别是下雪天,衣服裤子透风,全身冰冷,凉气直透心里,腿更冻得生疼,所以他一点也不喜欢。
那天的风也很寒,他的衣服裤子还是一样的透风,可是奇怪的是,站在那里,他并不觉得冷,相反地,他的心里好像暖呼呼的,连带身上也暖和起来。
他看着身边的颖子,她的脸蛋儿已经冻得通红,颧骨上好像开出两朵桃花,更衬得她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嬉笑之间,不时露出深深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