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示牢头:“三十五下了,算了吧?要不就罚他一点款?”
“是啊,是啊,罚他两箱咸水鸭!”有人附和。
牢头大喝一声:“拍加河!”
这一刻他已经气得忘记了普通话。据事后有人解释,这是他老家方言中“打死他”的意思。
老魏的惨叫声继续,直到声音虚弱下去,渐渐变成了一种哼哼,变成了一种似有似无的吁气。他的几根指头已经血肉模湖,隐约露出生生白骨。
黎头还不算太狠,经大家再三劝说,给老魏免了几十梳子。他这次也没让老魏“烤乳猪”——那是一种更毒辣的刑法,逼受刑者脱光了裤子蹲马步,在他屁股下点燃一根蜡烛。一旦他蹲不住了,两腿颤抖,屁股下垂,就会被火苗灼出一声惨叫。像这样烤过几回的乳猪,留下了一块块焦皮,半个月内肯定没法坐,只能哎哟哎哟地躺在床上。
牢头也没让老魏“练芭蕾”。我听说隔壁10号仓不久前查出一个贼,众人大动家法,把那人的两个大拇指缠起来,吊在窗户栏杆上,不高不低,刚好让受刑者可以踮脚落地,时时保持着芭蕾舞引身向上的姿态。不用说,不到一会儿,受刑者踮不住了,体重在每一分钟都像在成倍增加,两个大拇指先是被勒得钻心痛,最后成了两团黑肉。
奴隶社会的毒刑就是这样惨绝人寰。但蹲过仓的人都明白,这些毒刑半是惩罚,半是游戏,又不可认真对待。在这个没什么好玩的地方,在手指头脚指头都被无数次玩过的地方,每一寸光阴都如太平洋辽阔无际需要你苦熬和挣扎,鲜血有时就成为红色的玩具。瘸子说过:这是人类最大的玩具,已经玩过好几千年了。
瘸子是从7号仓转来的一个犯人,走起路来一踮一踮,右肩高左肩低,有一种特殊的持重风度,好像右腋总是紧夹着什么,比如夹着一本不可示人的无形秘笈。他很少说话,不参加抢菜或者抢水,如果别人吃了他的饭,他还是不吭一声,脸上毫无表情,轻轻地坐到一边去,因此好几天过去以后,他在大家印象里还是一片似有似无的影子,从某一条人缝里飘来,又朝某条人缝里飘去,完全不占地方。
不过,自他到来以后,仓里不知何时有了些变化。比方墙上多了一个圆钟,是用硬壳纸做成的,不光可以指示日期,还可以记月和记年,让大家不至于忘了时间的运行。这是谁做的呢?厕所里还多了个淋浴喷头,是用一个矿泉水瓶底做的,上面扎了一些小眼,套在水管上,使水雾变得柔软和均匀。这又是谁做的呢?……人们感到新生活悄悄来临。
当时老魏已经释放走人,仓里的咸鸭味和鱼干味渐渐消失一尽,经济形势正是危机之时,吃饭又成了大问题。一餐一个水煮菜就不说了,一星期只摊上两三片肥肉也不说了,就说好端端的青菜,伙房里偏偏拿去煮黄了,煮黑了,同喂老母猪一样。有时菜里面还夹着一条蛆,两根稻草,几粒老鼠屎,说不定再给你藏一缕糊糊涂涂的卫生纸,让你浮想联翩和肠胃翻涌:下一次不会吃出避孕套吧?
在这艰难岁月里,瘸子再一次让人惊奇。不知什么时候,他不声不响地开设了伙房,更准确地说,是开了一间魔术室。他从不担心警察搜走打火机和火柴,把棉絮或毛毯絮搓成索,使劲用木板搓压,就能点着火。他把几支牙膏皮捶平,拼起来,再用饭粒封住接缝,就成了一口可以煮汤和下面条的铝皮锅。一个蚊香架子,在他手里可以成为切菜的刀。一个罐头盒子,填入烂棉絮和碎蜡烛,在他手里就成了小炉灶。他居然可以用纸锅烧汤,居然只用一支蜡烛就烧出了鲜美的三菜一汤,烹出宫爆鸡丁红椒鱼头拔丝苹果!你想想,这同一个穷国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发明了原子弹有什么不同?
伙房里万分可疑的水煮青菜,在他手里也绝不浪费。他打来一盆清水,把菜叶子一片片洗了,再倒回锅去加工,加上油和盐,加上几滴酱油和麻油,照样美味可口,完全是化腐朽为神奇。
照理说,监规是严禁烟火的,但瘸子偏偏能在管教的鼻子下瞒天过海。他带着一两个帮手,在厕所里做菜,那里比较偏僻,一堵半矮的隔墙,多少挡住了来自监视窗的视线。只要有烟冒出来,就有人大力煽风,使烟变得稀散,不会形成刺鼻或者触目的目标。若放风的人发现了敌情,一声口哨,厨师赶快熄火,不会让路过的警察有所察觉。
这样,其他仓常常有人犯事,被警察拉到院子里去罚晒或罚站,但我们仓一直平安,有时还能在卫生评比中评上先进,得到警察的表扬。
到了这一步,大家都尊瘸子为“博士”。但他还是不大说话,也从不说自己的案情。据说他一直不承认自己犯了罪,说他只是初中毕业以后自学成才,有很多发明创造而已。他确实也没杀人,没放火,只是发明过一种喷剂,叫“一步倒”,比古典小说里的蒙汗药还厉害,朝什么人的脸上噗哧一下,那人立刻眼光发直地倒下去。劫犯们就是拿着这种喷剂在宾馆和银行里猖狂作案。他还有一个绝密的化学配方,据说可用很低的成本,可在普通中学的实验室里,轻易配制出一种“逍遥散”,其功能相当于冰毒。若是被美国大毒枭们知道了这一点,不出二十亿美金,休想买下他的科研成果。但是,这就算犯罪吗?这是犯了哪一门罪?你们想清楚了,你们把本本拿出来看清楚了:他并没有直接抢劫和直接制毒。他只是发明,发明而已,对发明成果的误用却没有任何法律责任。他曾经振振有词地问警察:“原子弹杀了人,但爱因斯坦是罪犯吗?”果真把警察问得一愣。
他为此曾在7号仓绝食三次,还吞过洗衣粉,嘴里鼓出一堆堆白泡沫,情形很是吓人。但警察对付这一套有经验。一个新来的冯大姐不但不救人,不但不让其他警察救人,还把另一袋洗衣粉甩到他面前:“好吃是吧?你再吃,再吃,把这一包也吃完!你不吃完老娘就不答应!”这一逼,瘸子反倒不吃了。到这个时候,女警察才把他揪到水龙头前,用胶皮管子接上水,对着他的嘴猛灌,一直灌到他嘴里和屁眼里两头出水,白泡沫逐渐稀释,这才算完事。
我曾经向他求证这些传闻。他只是笑了笑:“教训。教训啊。我在洗衣粉里掺了好多面粉,但还是太轻敌了。”
“你也失败过?”
“成功者别无所长,最善于总结自己的失败。”
“你是个天才,一个化学脑袋!与你认识真是我三生有幸。不是我吹你,将来你出去以后,肯定要干大事的,肯定要当个真博士!”
“博士?”
“是啊,博士!”
“只是当博士?”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他淡淡一笑,“同你说吧,我这一辈子有三大目标:一是要当博士生导师,二是要当千万富翁,三是要当省部级高官,生前能上新闻联播,死后能进八宝山。”他朝我挤了挤眼皮,“你等着吧。”
看着这个一颠一颠走远的瘸子,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静下心来时不得不承认,这一切为什么不可能?八宝山也是人进的,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也是人上的,世界上好多大人物不也是从牢里走出去的?说实话,瘸子身上确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凭着他的克己、热心、勤奋、手巧、足智多谋、眼睛眨巴眨巴,苍白脸上淡淡一笑,还有沉默中无形的谦虚和威严,不论走到哪里都可以不露痕迹地赢得交情、尊重甚至某种畏惧。你稍加小心,就可以在任何一大群人中把他这样的面孔辨认出来。他们身上的影响力和征服力,透过平静的目光弥漫和辐射,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可抗拒。
雄鱼头可惜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才去偷他的奶粉。他肯定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特别义愤,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铁了心向着新来的瘸子。不论瘸子如何息事宁人,大家还是要搜查,要审讯,非要查出家贼不可。这样,半包奶粉终于暴露,是雄鱼头有口难辩的铁证。几个犯人齐刷刷扑过来。唐老鸭一脚就踢得他捂住肚子弯下腰去。他的头发随即被另一个人揪起来,脸皮成了擦墙的抹布,哧哧哧,立刻有了几道血痕。
要不是瘸子相救,雄鱼头这块抹布今天肯定要磨透。瘸子说:“各位请息怒。我也偷过他的馒头,今天两下扯平吧。”
雄鱼头哪里丢失过什么馒头?但从今以后,别说是馒头,就是自己的心肝肚肺,只要瘸子想要,他雄鱼头恐怕也愿意割出来了。见瘸子用盐水给他清洗伤口,他感激的泪水一涌而出。
像其他犯人一样,黎头也对瘸子有了兴趣,就像他对一切智能犯罪都刮目相看,保持着某种莫名的尊敬。什么洗钱、虚假注资、伪造信用卡、骗取出口退税等等,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神话,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白哗哗的银子流进自己的账号,甚至还骗得什么官员迎来送往,骗来警察的摩托队呜呜呜在前面开路,那是何等的威风和惬意!现在,价值二十亿美金的配方更是让牢头目瞪口呆,觉得自己的武打简直一钱不值。
不过,他并不去打听出口退税和药物配方,大概觉得自己没读过多少书,对那些学问高攀不上。他凑到瘸子那里,只是问问美国最新的飞机和坦克,问问塑料地雷和神经毒气,打听那些可以杀人如麻的武器,然后惊叹一番,向往一番。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菜刀落后于时代,看来是不行了。
他还讨教些小问题。比方说,他好几次深夜里听到窗外有橐橐橐的高跟鞋走过,但没见到半个人影,那里也不可能有人,这是为什么?是不是有自动走路的鞋子?还有,他好几次听到地下有人叽喳叽喳说话,只是听不大清楚,但那水泥地下根本不可能有人,这又是为什么?是不是石头也可以录音?他还说到监仓区院子里的一盆白玉兰,据说是镇仓之木,从来无人敢动。前不久新来的所长不知情,要清理环境,派人把白玉兰搬走,让好多警察惊恐无比议论纷纷。结果这一搬,真搬出事来了,搬出大事来啦。女仓那边一天疯一个,每天夜里狂呼乱叫,甚至有人宣称自己是毛主席的亲生女。旁人拿绳子捆绑,拿毛巾塞嘴,都没法让这些疯子安静。到最后,新所长只好派人又把白玉兰搬回原地,重新镇仓,让疯子们恢复了原态——兄弟,你说说,这又是为什么?这看守所里还真有妖怪?
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奇闻,吓得把监仓四处看了又看,对仓顶一道奇怪的声音格外警觉,觉得那不像是石头滚过的声音。
瘸子笑了笑,解释了一下物理学和心理学,说到了磁场、太空以及什么气功,说得我们似懂非懂半信半疑。
“大嘴巴没有走之前,天天锁在脚枷里,但他每天晚上还去帮他老娘挑土做屋!”黎头不相信什么物理。
“这不可能!”瘸子说。
“怎么不可能?他天天早上醒来,鞋子都是湿的,还沾了外面的黄泥,明明是挑过泥巴的样子。”
“不是幻觉就是谣言。你们中间谁亲眼看见过那鞋子?闻过没有?鞋子上面到底是水还是尿?”
这种说服还是不够有力。
但瘸子的科学算命最后让大家不服也得服。因为他不但会看面相,看手相,看足相,还可以远距离算命。办法是这样:你请他给什么人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