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确实想做点安民利民的实事,但不知道如今办道场合不合法:“道场就那么管用?我同你们讲,你要是个长命鬼,不做道场也长命,你要是个短命鬼,做了也是白做。我们最好还是搞科学,不要搞迷信。”
“如何是迷信?”村会计瞪大了眼睛,“刘少奇死了那么多年,党中央在北京城里还做了一台道场,电视里都播了,你没有看见?”
李长子拿不准,“那不是道场吧?”
“追悼会不就是洋道场?”
“追悼会就是追悼会,你莫乱讲。”
“我们也只是为季窑匠开个追悼会。”
其他人也说:“对对,我们既不杀人,也不放火!只是开个追悼会!马虎点算一算,季窑匠也是个老一辈革命窑匠吧?”
“不行,你得让我想想。”
李长子说不过他们,又不敢去找政府请示,想了想,觉得全村群众的利益实在重如泰山,还是去了卫生院王院长那里。他想问问北京是否为刘主席做过道场。王院长哈哈一笑:“你们硬是想做,就去做。其实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我有一位老师说过,古人的巫医结合自有其道理。医疗治其体,巫调治其心。也算是双管齐下,心身兼治。”
李长子眨眨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院长被婆娘叫去破鱼。李长子见对方在水井边两手带血,刀光闪闪,不便继续问,便在房里静候。直到日头又爬高一竿,见院长还没有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才不得不打道回府。不过,他刚才静候时看了一阵电视,是中央台在播映孙悟空的故事。说来也是,电视台不说是党的喉舌吗?党的喉舌不是一直是在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吗?现在党的喉舌那里也是牛鬼蛇神男妖女怪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方针政策,老百姓做一台道场又有何不可?难道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他心里这样想。
一台水陆道场就这样做下来了。村里热闹了三天,和尚念经,道师作法,香烛纸钱烟熏火燎,鞭炮锣鼓惊天动地,还有花灯绣球长幡短旗,村里人大展身手,拿出了做一番实事的劲头,几个村干部更是处处身先士卒,忙得走路都咚咚咚一阵风,嘴里说得冒烟,手机差点打爆,茶水都没好好喝一口。但他们这么一忙,就忙得心里踏实多了,周身的气血也畅通多了。他们把季窑匠从土坑里挖出来重新安葬,不过挖地三尺,什么也没有挖到,连一根骨头或一颗牙齿也不见,觉得好生奇怪。经过慎重商议,他们只好把坑里的一层石灰泥权当尸骨,装入棺木,裹上红绸,送抵新坟。入土的时候又遇到奇怪事:突然间天昏地暗,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十步之外就闻声不见人。这阵狂风持续了约摸两根烟的工夫。人们事后发现,新坟旁两棵碗口粗的松树不知何时被狂风刮断,断得大家心里虚虚的,不知又是什么兆头。
不知是真是假,自从季窑匠迁入高贵的新坟以后,自从他的拱形青砖墓室比乡信用社的营业厅室还要体面气派以后,据说对门山上还真的清静了,白麂子不再叫了。有人说还看见过它,说它一反常态,见人就跑,慌不择路,突然拉成一道白光,很快就隐没在山林里。有一个月夜,天地间亮如白昼。友麻子的婆娘从婆家翻山回村,一不留神,发现白麂子就赫然立在她面前,眼里发出红光,是哭得很伤心的模样——它已经成了一只红眼睛白麂子。
据说那女人顿时吓得全身都软了:“我们就算无恩,起码也是无仇,你你你不会同我过不去吧?看在我们虎娃的面上你你你也……”
白麂子前来嗅了嗅她的鞋子。
“我家那个发瘟的友发,虽说黑了你的十几担瓦,但他没偷过别人的树,没偷过别人的牛,那次在路上捡了一捆电线,事后还是给了人家司机的……”
白麂子喷了个响鼻,又探头来嗅她手上的布包,把她挤逼到路边,差一点要失身掉下山谷。
“你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哇,冤家。上次有人偷公路上推土机的油,人家怀疑是他,其实我们晓得是谁偷的,只是不好说。还有那一次,村里少了三袋水泥,人家也又怀疑他,还跑到我家的猪栏房里来看,我们身上长一万张嘴巴也说不清……”说到这里,女人突然火冒三丈,朝白麂子猛击一拳,又气急败坏捡起土块猛扔过去。“你如何瞎了眼?你如何也来墙倒众人推?你这个千刀砍万刀剁的货——”女人大骂,骂得白麂子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喷了个响鼻,甩甩尾巴,盯了她一眼,扭头向坡下逃走。
据女人事后说,白麂子挪了挪嘴唇,没有叫。她还看见对方白麂子眼中闪着光亮,是一窝汪汪的泪水。
山上仍然有很多声音,包括一道道长音,像麂子的叫声,又像红毛狗或者挂角羊的叫声。但猎户们听了以后都没想到白麂子,都信心十足地说,是挂角羊!今年的挂角羊很多,等它们长肥了再去打。
只有友麻子说,他还听到了白麂子叫。他知道大家都不相信这一说法,但也无可奈何,无法给大家重新安装一个耳朵。需要交代一句的是:他这一年没有死于毒疮,但两年后还是不幸死于肝癌。
重新生活
写小说是重新生活的一种方式。
小说作者与其他人一样,经历着即用即废的一次性生命。但小说作者与其他人不一样,可以在纸上回头再活一遍,可以让时间停止和倒回,在记忆的任意一个落点让日子重新启动,于是年迈者重历青春,孤独者重历友爱,智巧者重历幼稚,消沉者重历豪迈。
因为有了小说,过去的时光还可以提速或者缓行,变成回忆者眼里的匆匆掠过或者留连往返;往日的身影和场景还可以微缩或者放大,在回忆者心里忽略不计或者纤毫毕现。从这一点上来说,重新生活也是修改生活和再造生活,是回忆者们不甘于生命的一次性,不甘于人生草图即人生定案的可恶规则,一心违抗命运的草草从事,力图在生活已经结束以后,再造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就像拿着已经用过的一张废车票,在始发站再一次混进车厢里始发。
捏着废车票再一次获准登车旅行,让世界上所有的人生废车票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多次生效——这就是小说写作及其阅读的特权。
收集在这本集子里的,是笔者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一些中短篇小说新作,也是笔者在重新生活时不得不多看两眼和多呆一刻的驿地。这里只有一些凡人小事,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如果笔者在这里补上一些端详或者一些远眺,添入一些聆听或者一些触摸,作者的第二生命就已经上路。哪怕是一条隐没在大山里的羊肠小路,也可能在这里焕然一新和别有风光,其陌生的光彩和气味让自己吓一大跳。
小说于我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吗?比方说小说能够果腹和暖身吗?能够取代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哲学以及新闻吗?恐怕不能,恐怕很难。但小说至少能弥补过去的疏忽和盲目,或者说,至少能洞开一种新的过去,使我增收更多惴惴于心的发现,增收一种更加有意义和有趣味的生活。我对此已感激不尽。如果读者们能从中分享到一丝微笑或一声叹息,我更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