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骗我吧,新月?两三个月就毕业了。新月决定跟欧阳去结秦晋之好,我直接意外。
欧阳去是俄罗斯老乡,今年大四。新月一进学校他就展开咄咄逼人的追势。我们班谁都不相信尖声尖气,面带下流的欧阳能把新月弄到手,但是看到新月都会想起欧阳。
新月出生在南方一个半商半儒的门第。母亲善写一手“六分半”体,信安拉。新月遇事一急,也会真主长真主短的念个不停。除解放前那个姓郁名达夫的浙江人,她谁也不爱。松松他们能够大段大段背出《春风沉醉的晚上》,说起来也是新月的功劳。欧阳花钱花米,死缠活缠,新月抱着霍达的小说跟他去过学校后边的松树林一次就不了了之。欧阳到红砖房央我去约她好几次,她都一口回绝。最后还咬定欧阳想诱奸她,怕成帮凶,我也不敢再往她的寝室钻。上学放学的路上也有意避开。没想今天一下课,她抱着我送晓露看的《南方的无奈》给我意外。
“望南,不是玩笑。”新月一个个放鹌鹑蛋在锅里。“没看你的小说前,我也这么认为,走都要走了,何必搞得情天恨海。”
“你是说——”我暗暗不安起来。
“是的,但我感激。”新月平静极了。“一混,大学就要走完,真的假的都没有,我怕我后悔。”
“我抱歉。咳,这个晓露……我内疚极了。那个恐怖的声音又在我心坎边缘盘旋:”
春天让花儿开放,那是一种伤害,一种伤害……
“你一直追求完美,新月,你是对的。在学校找归宿,的确太早,也不现实。”我想只有打消她一时的冲动,才算对得起她。那天从私人医院回来,我差不多都是恍兮惚兮过日子,墙上那两个深不见底的眼眶老是跟着我。每天下午俄罗斯站到墙边画画的时候,我缩在大红被子里,也会瑟瑟发抖。仿佛我将第一个被审判。
“只有残缺的才是完美的。”新月果断地说,见我没啥反应,她举例,“那个断臂的尢物,记得不?”
“这是个别。生活和艺术,谁让你划等号?”我总算松一口气,看见风就是雨,涉世不深的女孩大多如此。可是我还是迷惑。“你究竟看到些什么?”
“没受伤的人生是无意义的。也可说是可耻的。”新月淡淡一笑。“你暗示。要完美,先得残缺。而我们这一代,只有伤害,才有残缺。”
我哑口无言,《南方的无奈》中我曾这样感叹过好几遍。
“其实郁达夫只有一个。而且是历史。”新月递碗给老板娘,怪兮兮笑,“可惜性爱能屈就情爱,情爱则不能。”
“哦”。
“情爱是神圣的。性爱建立在情爱基础上,因而性爱更加神圣。”
“我看你毕业后会去从妓。”我火辣辣地说,“抱这种心态恋爱的人,一般都是——”
“我外祖母就是妓女出身。我从妓,算返祖,也没什么大不了。”新月一副破坛子破摔的劲头让我想起连风也是黄色的那个梦。
“这是我的耻辱你的不幸。”抱起凳子上的稿子,我急促促地说,“但你不要忘记,人生应该是严肃的。”
“快坐下坐下,”新月站起来把酒杯斟满递给我。
“能够让某段日子刻骨铭心,天大的放纵都千值万值。”
我又一次哑口无言。《南方的无奈》,开篇就是这样说。
五十七
“我的圆凳呢?”
“安子他们抬去玩麻将,你用小板凳将就写。”我躺在令班上四五十个男女嫉妒不已的大木床上啃半青不红的苹果。
“没正式姿式,字写提好吗?”俄罗斯放下笔,顺手抓起《饭店管理》,“我先看看书。”
“随你,倒笔划姑娘。”
“我要你读给我听,老师说,这种记忆方式最好。”
“唉呀,你越来越不像话。”
“那我玩会儿再看。”俄罗斯说着,摸到我身边,小口小嘴吻我。
她的主见很软,歪脑筋却是不少。
不想写字,她有成千个理由。不想看书,她有上万个借口。
“你累不累噢。”我探起身,开始一周一次的枕边训话。
“别成天瞎混了。好歹算个大学生,连知识产权也搞不懂。这像话吗?吴绮丽哪天怀的孕你比当事人还要清楚,这像话吗?正学的不学,你以为凭几句依哩哇啦的日语就可玩社会?”
“今天才发觉我文化浅?”俄罗斯扭身乱嚷,“死皮赖脸追我时为什么不早说?我告诉你,”嚷到这,俄罗斯近于嘲讽地挤挤眼,“我告诉你,就打算半个世纪后你混成作家,那时我的孩子也差不多是作家了,你以为你稀奇?”
玩艺术的都有走极端的本能,不是惊世骇俗,就是庸俗惊世。俄罗斯不幸。做了第二种。亏她有耐心,初初认识我的晚上,能聚精会神听我朗诵《磨房的轮子》,《西洲曲》那些悲风逼人的长句。
越想越气,越想越有种上当受骗的滋味。一条铁训蓦然闪过我的记忆:恋爱的艺术,嘴要软心要毒。我跳下床一把拖她到院子里。正想逐一逐二批评指正,给她纷乱而愚蠢的灵魂注进新的活力,可是,懒洋洋的夕光里,她却露出了无法抗拒的妩媚。
就这样,在这个流行小睡的午后,红砖房出现了一幅可爱的图画——绿的纱窗白的门帘飘飘扬扬的,古老的青石板上,一个高贵的男人和一个浅薄的女人对峙着。他们面前躺着一只茶杯,三只拖鞋。两只红色的。
五十八
芳儿如晤!
我的家乡没什么好样子,跟平时说给你听的无多大区别。只是不在秋天,街上没有飘飘的黄叶。倘若你一定要问新奇的话,那只有桃花了。
这儿的人们喜欢种桃花。小巷里走着走着,冷不防会冒出一两枝挡住眼,颇有意思。在上次来红砖房跟你乱吹“文学是挽歌”的沈睡家住了一夜,今天清早,我头不梳脸不洗匆匆地赶回燕山。
小客车在半路上抛锚,司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你一定要认为这个上午我闷极了,才不呢,芳儿。车坏的山坳上有一家小店。
好像十点钟光景,店主的老伴回来了。她唠叨叨,下地前再三拜托,要喂饱猫,要煮熟饭,可她从地里回来,花猫锇得咪咪叫,铁锅里连热气也没有。
店主靠在门槛边吧嗒吧嗒吃旱烟,他眯着眼,昏昏然望着门外的大马路。半句话也不搭。
芳儿,我们会有这么一天不?如果有,太阳也会在我们家门前懒懒地翻身吗?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开一家杂货铺,过晚报、黄酒、白头的生活。
“老爷爷,你该说你陪税务所的人喝酒误了。”我在旁边小声提醒。老年人健忘,我知道。况且我还端着他泡的苦丁茶。
“习惯了。”他提开烟杆,脸上排满干巴巴的皱纹。我看不出阳光在老人眼里是哪种颜色,总之,说这话时,他眼巴巴望着满大路的阳光,像望情人一样。
“申辩几句也好嘛。”我又说。“冤枉呀!”
“申辩?我们结婚五十五年了。申辩什么?你这小子!”老人回过头,脸上的皱纹竟然绽出弯弯笑容。“过去申辩得太多,还剩什么好申辩的?”他好像对‘申辩’这个词特感兴趣。
后来他又告诉我说,做女人也真可怜。年轻时缠着把好听的话都听完了。老年来一句也听不到,若他再年轻五十岁,他一定要换另外一种方式恋爱。
再年轻五十岁,换什么方式呢?在车上,我一直在捉摸,你要是没心思画画,不妨也想想。
开始反春,夜间小心些。别忘了给吊兰浇水,纹竹用不着管。水多了反而要死。
下星期回来就去西双版纳。
你的南五十九
推开窗子,没错,果然是有人在哀叫。我连忙拉开灯披上衣跑去厢房叫母亲。电视白晃晃演着戏,母亲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我摇醒她,妈,快醒来,安家寨有人喊,喊得阴风惨惨的呢。
人家喊两三年了。母亲揉揉眼哈欠着说。小永子呢,你忘了?他疯了你不晓得。
小永子?我的脑袋轰地炸开了。那个皮肤白白的,书包里总是背着爆炒得黄铮铮的玉米花的小永子?我听见毛骨悚然的哀叫声夹杂着已往的岁月慢慢滚过我头顶上的夜空。
我们燕山是一个零星地散落着几十户人家的自然村。我十四岁那年全村连我只有三个中学生,永子是三人中最有出息的。老师们都说,燕山出不出大学生就只有看永子的了。他好像也知道自己的使命似的,数学题做得几乎不会错。每天放学一路上打打闹闹回家,本来是最带劲的事,可他从没参加过,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一样。初中毕业他顺利考进师范而我落选下来。领回成绩单那天,我和他坐在回家的半路上,就着八字洞的井水醮饼干吃。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导我,今年不行明年再来。树怕翻根人怕寒心。要是母亲不病,他才不读师范。开学那天,全村人都送他到进县城的马路边。我却不好意思去,一个人跑去沙沟捅黄鳝。
第二年我在城里念高中时,他来找过我一次。我们正在上体育课,大家都忙,只听他说他母亲恐怕不行了。借我的自行车回趟家。他妹妹在城里给人家做保姆,妹妹也回去。他穿着发白的解放鞋发白的牛仔裤,脸也白生生的,像雨,静悄悄的那类。那时我的家境还好,借车给他,还硬塞给他二十元钱。九四年我进大学,他分配在我们燕山好端端教着书。我一年难得回两次家,恍惚听人说他犯了这样那样的病。没想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母亲说我好像跟你讲过嘛。他还教什么书。每天晚上都要这样喊十多遍。去年回家你没听见?去年下半年他还经常走到河边来玩。天气好,看见女人过路,他常常不吭不响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只是病得干净,不动手动脚的。衣服也穿得严实。外地人看不出他是疯子。说着母亲跟我来到院墙边。
什么疯不疯子,这是轻微精神病。现在城市人犯这劳什子病的多着呢。我对母亲直截了当地叫疯子有些不快。你见过几个这样的疯子?
你不在家说给你也是白说。永子他妹妹在浙江打工学得不三不四的,去年回家疯颠颠跑到观音洞拜菩萨,冲撞了观音老母,差一点没被全村人乱棒打死。这不,报应在永子身上了。要听,你一个人听,我是要休息了。母亲也不高兴地说。
我孤零零地坐在高高的院墙上,守望着河对边黑黝黝的安家寨。永子的妹妹来学校看过我。还请俄罗斯、阿丹她们吃铬锅洋芋。我也零碎的听说她在浙江走的不是正道,给人家做小,挨过几次打。为了钱,忍着呢。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回家了。听我们村在外边跑江湖的人吹,早都被人贩子卖到内蒙古那边的乡下去了。成天跟一个老汉放猪。世风日下,按理说也不尽是她的错,再坏人家好歹也做过良家妇女多年。正在胡思乱想,凄厉的哀叫声突然夜枭般向我扑来,没提防,唬得我差点从院墙上栽倒。夜中的燕山一改温和的面孔,狰狞地扭成一张错乱的网罗迎面向我撒下,我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哐的一声,收缩成了永子那张虚弱的脸。
我一直以为我是活在燕山的,却不料离燕山是这样的远。当我在校园里斗酒调情,当我穿着马狮龙衬衫体体面面地大谈后PC时代,当我淋着雨,忧郁地经营我的爱情时,在燕山,永子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