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爱情还没有出台,女人难得有几个不刻薄。我高矮不还嘴。
“戒不戒掉,这不是问题。”站起来推开椅子,拍拍她曾被召集在珠海做传销的男朋友无数次唤作香肩的肩,我说:“你先到院子边看看花溪河,我换件衣服。我们上院部找她吃麻辣烫。她不烦的话今晚你同她睡。”
“是喊姐姐吗?”依云在门口大声地问。
“她比你晚生九个多月。”我粗着声说:“你刚才注意到我的墙壁了吗?她也画油画呢!”
七
门刚拉开一半,灯就灭了,红砖房外,只有夜。黑色的,挂在天上。
“撕下你的伪装。俄罗斯!你脆弱得要命。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都比你坚强。”追上她,拦住她,咆哮她。
雨闯进脖子,冷冰冰透过背脊,直逼我的胃。黑夜像匹老马,瘦筋筋的蹄子毫不留情地践踏着我。
“天长、地久、不敢奢望。但我认为。我们至少会爱过再别离。”喘着气,我差不多要崩溃。恍惚记得外婆说过,有一种树,风还没吹来,叶子就落了。
“我多么想维持和你之间的距离。你跨越它,我自卑得不想活下去。我足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来忘掉往事。李望南,我求你不要逼我。”
夜雨在落,带着少许的风。我看见整个世界收拾行李想一走了之。
“哼,想不到野兮兮的你满脑子旧社会。还活得蛮像一回事。爱情和处女膜,全学校就你一个人会把它们扯在一起。”
我承认,对心中所爱,我有一种本能的妥协。
抬起她的脸,我淡淡地说:“我早就不是一个童子,照你说,我也无脸谈情说爱?你不要打击我。我的每一次感情都结束得好好的,因为我听人家说,一段感情收场得好,可以永生。”
雨停了。前边隐隐现出昏黄的路灯。我稀里糊涂跟着俄罗斯抽搭。
“秋天,你不懂的。
那年,我画大卫。
十九岁。
你不懂的,秋天,没有处女。“
俄罗斯语无伦次。“晚上我跑回家,躲在楼上,半年多不敢摸画笔。秋天,我怕极了。”
放下她的脸。站在晚秋的夜里,我腿软软的,几乎要对这个小小的秋天下跪。
八
英子光着脚从田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我幸灾乐祸望着在风中打趑趄的蝴蝶。第一首白话诗就是取材于它们。我依稀记得那首诗末尾的两句。好像是关于爱情的,不煽情,但很无奈。我已经好久没有心情去梳理这些半死不活的锁事了。如果不是碰见这个提着鸟笼的小女孩,我这会儿肯定睡在温柔透顶的红砖房,看俄罗斯画画,听迪克牛仔唱歌。我喜欢听《酒干淌卖无》,九死一生似的,像蒙克那幅震耳欲聋的《呐喊》。
我是昨天下午穿过艺术系旁边的寨子时遇见小女孩的。我刚刚做完有关聂鲁达的功课。口袋里装着《知音》杂志社送来的稿费,一副要钱有钱要文化有文化的阔气样。小女孩提着西瓜大小的鸟笼迎面走来,我嬉皮笑脸拦住她问,提的什么鸟?女孩没退缩,她只是用老得像七十岁的声音回答我:画眉,画画的‘画’眉毛的‘眉’。这实在不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是那么平稳,甚而有点略带沧桑,我不由诧异地多望了这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女孩一眼。
燕子坡住的全部是布依族。布依族人都有玩鸟的习。我揭开鸟宠上的黑布,里面果然有两只画眉,一只缩着两脚一动不动,另一只惊惊慌慌地上窜下跳。我的天呀,有一只已经死了,你还提着它疯跑。她拎回笼子,低沉地说,才不是,它睡着了。说完,她很落寞地看我一下,绕开我向山头上走去。
尧爷作古,外婆去世,朱自清先生的父亲去买水果,沁儿转身离去——这些年,我是看够了许多背影,但都没有小女孩的背影这样令我失落。她瘦削的,由于手中提着鸟笼,一只肩显得比得另一只肩高,这样弱,这样软的肩,却莫明其妙地散发出强大的孤苦伶仃。
我回头跟了上去。太阳正要落山,西边的天空特别发亮。小女孩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落山的太阳。你喜欢落山的太阳。我坐在她旁边,装模作样地扬着书问。是的,我经常来看太阳落山。在她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语面前,我显得手足无措。我的童年算得上苦难的,可我清楚极了,那种苦难,分分钟都可以忘却。我从来没有这种遥远的语调。我没再搭话,直到太阳落山,她站起来动手准备埋掉死去的那只画眉,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跑过去帮忙。
“我认得你,你住在马路边罗家。”女孩用树枝掘着土坑。看得出,她已经不再防备我。
“对啊对啊,我就住在马路边罗家。你没上学?”
“去年上的,妈妈走后。朱阿姨搬来我们家,朱阿姨就不让上学了。”
“妈妈去哪儿呢?”
“深圳。爸凶。打断她的左手。”
“朱阿姨不喜欢你?”
“嗯。我求她,她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爸不在。她捏死爸的画眉。”
“所以,你来看太阳落山?”
“是的,每天都来。叔叔,你说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
“会的。”
摸着黑回到红砖房,俄罗斯不在。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英子呼我的机也懒得回。我胡思乱想,一直睡到今天下午才起床。
我是从童年直接进入青年的。少年时代像妓女的笑,一抹就不在了。站在青春的门槛上,我痛苦痛悲的是自己的爱情。当我跪在二中的月地里,听由心被一瓣一瓣摘走;当我坐在红砖房悠闲地看着胖胖的花溪河,我以为这世间所值得留恋的只是爱情。我远离战火,远离饥荒,远离疾病。我不缺少自由,不缺少母爱。怎样打发日子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我有头有尾地吃着豆豉鱼,在BBS 上呻吟着我的梦,我甚至因此而浪得虚名。没想过,也不会有等着太阳从西边出的滋味。
英子光着腿坐到我面前。她说,脚板底生痛,回归自然真得付出代价。我是一个过小日子型的男人,对这种克隆出来的痛,有苟同的本能,况且对我这样说话的是英子,没有她,我也炮制不出爱情。而且步入大学学会的一个本领是容忍生活的多元性。我去把英子的皮鞋找来,扶她坐在我铺了《环球时报》的田坎上,对她接着讲先前没有说完的话。
埋完画眉鸟,天也黑得一尘不染。笼中剩下的那只画眉乱扑乱叫。它想家了。小女孩说。你要听吗?我为它取了一个名字。
我听。
寒寒。
英子摇摇头说,这女孩长大后肯定是个完美主义者。
寒寒,英子你听,这名字取得多好。
英子懒得理我。歪坐在田坎上看秋天的风吹春天的蝴蝶。风抱着一两只灰蝴蝶在草地上飘来荡去。
星期天的草绿得远远的,带着一些倦色,密麻麻从燕子坡脚一直挤到山顶。
九
自从社会学系的同乡弄丢《Love Story》,不管谁,再也休想从红砖房借走磁带。不知出于哪种动机,同乡后来虽说送了一盘《美丽的罗丝玛莲》,但丝毫没扭转我的固执。
傍晚散步回家,通常不去学校或别人家,也不用心做功课。躺在椅子里修指甲听音乐,成了整整一个秋天不变的嗜好。
对流行音乐,俄罗斯和我一样迟笨。像《一封家书》一夜之间飞进了千家万户的现象,我们完全被支离被粉碎了。住在都市的边缘,我们也住在两个文化板块的空白带。这是我唯一的感受。
我是一个善于调整自己来适应社会的人。可是听了一个多星期的流行金曲,越发感觉自家像只抛锚的船。在船长和水手们的大跳大闹中,慢慢地往下沉。中国好多的“金曲”的的确确是白写白唱了。我把我的态度告诉俄罗斯,她回过头,伏在写字桌上微微一笑。掩过去看她的稿子,她正在拿《十面埋伏》同美国乡村音乐作天才的比较。
“少爷,中国需要的是市民音乐。”她留着脸上的笑容说。“虽说它的引导者通常只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校园民谣淡出学校,俄罗斯到镇上买回一盒。我从头听到尾,单钟情于《同桌的你》。还替音乐界为那个被开除的兄弟高兴几天。后来索性洗掉其他歌曲。这件事,良心上做是做得对,但让俄罗斯产生嫌疑。导致她对我有藕断丝连之闲说。她一口咬定我还在沉浸在过去。这事我们最终都没有一致的看法。
俄罗斯的朋友们都说我心宽体胖,几乎要垂双下巴了。我深深地知道,这全靠音乐的感化。找穷学生做男朋友,尤其是找不喜欢流行歌曲的穷学生做男朋友的好处,塞满我的脑袋。
十
“献来吧,送什么礼?年轻的姑娘,该不好意思两只肩膀抬张嘴来白吃吧。放明白点,我这里离共产主义还远着。听,鸡肉炖得香喷喷。”我在厨房里清点碗筷,听见俄罗斯外边叽叽呱呱。我跑出来一看,只见她把停美堵在院门边。
“谁不晓得你又名铁母鸡?”停美说着,从棕色挎包掏出紫色音乐盒。拉开小抽屉,盒面上伸长脖子的两个瓷娃娃环绕着叮叮咚咚的《献给爱丽丝》狂吻。
“我的乖歆儿。”俄罗斯眉开眼笑,“你让我回到童年,快谢谢楚阿姨。”她凑到娃娃嘴边淘气。
“也没啥好谢。这是上学期的男朋友行贿的。人走茶凉。放着没啥意思,丢了似乎可惜。”停美焉兮兮。“怕你见怪,我把《花溪之夏》也送你。这个算添头。”
“管它偷的骗的送的,到手就是财。”俄罗斯腾出左手接过画,一本正经。“你送双礼,倒让我有些不安。”
《花溪之夏》花去停美一个多月的光阴,荣获过镇长颁发的奖。这礼是不是重了?但她是俄罗斯的朋友,我不管。
英子来了。一双精妙绝伦的腿。一条精妙绝伦的短裙。俄罗斯笑哈哈地站在大门边迎接。不一会,朋友们几乎都到齐了。安子送一套亮光光的茶具,松松的是小提琴精品外搭一个玲珑透顶的外语系女孩。阿祥拿两枚雨花石,阿丹赠比她稍矮的男朋友和《奥赛罗》的电影对白。那顺乌日图进贡两只老牛角。波儿孝敬一只按摩器,据安子透露,摸奖摸来的,只用过半学期。
俄罗斯一一收下礼物,风一样卷进红砖房抱来萨克斯交给那顺乌日图。敲着圆桌,风一样叫:萨克斯过后吹蜡烛。我要大家一起吹。静一静,安子!蛋糕不准抓敷脸,饭就那么一小锅儿。阿祥自弹自唱。然后吃火锅,啤酒随喝,吃饱喝足在院子里桑巴舞,不会跳的跟着会的跳。十二点各人回家,贪杯的自个儿留意,这儿没人扶送“
“玩朋友马路上玩去。没着落的,不管卑男鄙女,都是今夜红砖房的主人。”安子抗议。
“就是麻,十二点回哪个鸟家?”
“是来祝你万寿无疆,又不是开会。”
正闹得不可开交,牛高马大的肖魂闯进堂屋。
“看得出,你们哪还记挂有我这兄弟?得了得了!喝酒喝酒,我陪不是。”
“正念着呢。”俄罗斯笑咪咪挤过去敬烟。“大家都晓得政法学校那边路远,一直在等你。你看,蛋糕还圆圆溜溜的,谁说忘了?”
“哟,茅台!不愧读的是政法学校。”松松摇头晃脑。“该不假吧?”
“别乱讲,酒是从家里偷的,父亲在地方上大小占个位置。我本人穷得叮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