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乱讲,酒是从家里偷的,父亲在地方上大小占个位置。我本人穷得叮当响。”肖魂老实得跟高中时没啥区别。
“也是,家里都奔小康,他还付不起出租车费。”小波儿感叹,“天王老子都是假的,自己身上的才是钱。”
大家哄笑波儿奸诈,那顺乌日图抢着说:“别听他。先痛痛快快喝茶,酒你别沾了,你看你脸色黄黄的。”
我把肖魂引到窗子边。
“肖魂仔细听,小姐停美。学梵高的。有本事泡她。”
肖魂欠欠身,伸手过去。只听停美说:“谁给你这么肉麻的名字?”
“原本叫肖庆德。十二岁那年,我们农转非。妈妈号召全家的名字也要合上城市味,硬给改的。”肖魂摆出他那张老实巴交的农民脸,我暗自摇头。名字漂亮,就是说话不漂亮。
突然间,我们的眼皮底下穿过低沉雄厚的萨克斯声,《Take My Breath Away 》,镰刀一样抹过众人的脖子,堂屋里只剩下微笑和呼吸,不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我压根儿不相信圆腮牛眼的那顺乌日图有这般能耐。
我轻脚轻手移走茶几,轻脚轻手撕开蛋糕盒。松松帮着点蜡烛,紫色、红色的小蜡烛,小人国臣民般谦卑地站着,若他有手。定然掌声拍得震天响。
“哎。大哥送什么礼不给我们看?可别混进来吃共产主义。”阿丹三下两下吮完奶油,在萨克斯声低落得几乎听不见的时候抬着蛋黄色的蛋糕问。
“有没有礼物都还是个问题。”停美帮腔。“这年头的男生,感情应有尽有,提到钱”
“她不要我的金不要我的银,阿丹歆儿别闭眼,看我赏她一串吻。”搜出陈佩斯遗落在舞台下的半点儿风趣,抢过去捧住俄罗斯的脸,不料她头一歪,我脸庞上留下腻乎乎的奶油印。正难堪,阿祥打颤的吉他声响起来了。不愧是艺专的高材生,只见他手指蛇滑,节奏转快,略带沙哑的歌声混合着奶油味,半点也不饶人——
可以走了,抱着你的青春
趁暮色轻轻
忘了这些女孩吧
迟早你会分不清真心假心
不是乱世
谁会稀罕永恒
书上的人生是跪着的
生命原本只需要
半则爱情加半块面包
或者半块面包加半则爱情
可以走了
趁暮色轻轻
秋天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时嘘声四起,停美尖着嗓子喊堕落,英子则宣布阿祥患了二十一世纪压抑症。我站在她们这边高一声低一声附合。因为我实在怕安子的阴谋得逞。
十一
“钱呢钱呢?妈的,人民币都哪去了?”
还没有敲门就听见英语系的昱儿乱发牢骚,我和俄罗斯相视一笑,快快转身,踮着脚尖顺着长满苔藓的院墙回去。看见明年就要移居澳大利亚的研究生也像我一样受着人民币的折磨。心情怪怪平定下来,阳光挂在破旧的院墙上,青皮寡脸。院墙扭扭曲曲的,墙也以墙的方式贫穷。我为我的发现感到满意。停下来,跟闷闷不乐的俄罗斯打趣。
“人,讲的是诗意地栖居。有钱人会住在这种地方?你想都不想。”
“可他每次来红砖房抽烟都是万宝路。”俄罗斯打油诗那样从我面前晃过。“你不是常常教育我,一个成功的男人身上再少也少不了一包万宝路。我晓得?”
看着俄罗斯让皮鞋的后跟巧妙地落空,一步步往石梯上抬,脚踝以上,细腰以下被蓝色的牛仔裤绷得原形毕露。如果单从欲念而不从文明的角度,女人的背影的确美丽。但是,认得真来,美丽得像什么呢?如果不像人民币。
走到天一酒楼门口,我仍旧得不出个所以然。
“你等等,我去试试香儿。”
香儿在酒楼作调酒师,据说凭一杯“何日君再来”混上了总经理小秘的雅座,在美女如云的天一酒楼,也是有头有脸之辈。她跟俄罗斯并没多好的交住。如果不是实在揭不开锅,俄罗斯根本不会老了脸皮去打她的主意。谁都懂,借钱是一门高深学问。相知的深浅,彼此的地位、性情、能力无所不涉及。‘真没生活费了,香儿,下星期汇款一到就还你。’俄罗斯刚刚消失在外观据说是英格兰式的酒店大门,我差不多听到俄罗斯这样低三下四。
“先生往后靠靠。我们经理的狗见不惯生。”白皮细肉的保安冲我咋呼。抬眼望花坛那边,香儿牵着狗慢悠悠向我走来。
狗伶俐可爱地跑着碎步。主人在它额头上扎块亮晶晶的稠子。幼稚园里小朋友们扎的那样,漂亮极了。它不是孬种,有家晚报用介绍名模两倍的文字赞美过的高血统高情商。西施犬,价值人民币三十又八万。人是美人,狗是名狗。一时间,身无分文的我仿佛给一股巨大的魔力拖回到那个金鞍银槽的魏晋年代。
春风从香儿两边吹过,软酥酥的。她低着头。除了狗,她什么都没看。我退到一盆巨大的铁树后边。狗迅速地瞟了我一眼就转过它高贵的头颅,牵着香儿跑到一株樱花树下,很绅士地抬腿撒了几滴尿。我无聊地记起一个流浪的朋友说过的那句话:世间只有卑微的人而无卑微的狗。
白花花的阳光,浴巾下躲躲闪闪的奶子——为什么要提钱啊!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可耻。
十二
夜幕已经第二次降临了。俄罗斯仍然还是没有回来。我盘着腿坐在椅子上嚼花生米。晚报上挤满明星们的私生子打架斗酒的花边新闻。波儿披着俄罗斯大红色的睡衣,花言巧语地对我谈论“后悲剧”和亚马逊书屋之类的无聊事。我胡乱地认为,我好像是过上了人们常说的那种蚊子飞到玻璃上有光明没前途的生活。
月光浸过红砖房的纱窗,浅浅地铺在我的面前,不声不响的,像我那过于苍茫的过去。时候大约是后半夜,虚掩着的门外,长长的马路蛇一样躺着。绛红色的灯亮得认认真真的远。
我想,人生最苦恼的事莫过于牵着不是初恋的女朋友走在一个和过去毫不相关的街头,口中却要干巴巴说着今生今世的混话。要知道,从我离开二中的那天起,我是多么醉心于明日天涯的生活。恨也在一个城市爱也在一个城市,这哪里是我李望南要过的日子?然而,这种名不正言不正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年。在烟头不知疲倦的燃烧中,在老木床咯吱吱的反抗声里,在小时候梦见过的红砖房,在南方,我在月光和波儿的话语里无可奈何地望见,我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快满三年了。
在这三年里,我穿旧了两套马狮龙西装,交了五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得罪了三个写色情小说的朋友,补考过两次,去上海睡过一个多星期的马路,和波儿翻过一次脸。老实说,我反反复复地下定过逃离学校的决心,完全地彻底地做一个反对一切现象反对一切文明的精神流氓,但是最终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而搁浅。
这天傍晚,我的梦想像收了翅膀的天使,光着身站在红砖房外冷得瑟瑟发抖。
记得刚认识俄罗斯不久的时候,我口出狂言,毕业后带她上敦煌生活两年,她安安心心画她的画,我完成有关蒙古商人的小说,然后去苏州结婚。酒宴摆在沈园。英子她们来回的机票我完全负责。苏州只宜小住不能久居。婚后两年,我北大作家班也毕业了,零岁的棉棉也开始运作起来,我要让他出生在丽江雪光闪闪的山腰人家。他的童年和纳西人一起度过。在英国结束他的初恋——这一长串的写意,俄罗斯基本上没啥异议。她只是世俗地补充,达到这个目的并不困难,只要离开这座软绵绵的城市。至于天涯或者海角,她奉陪。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这种“椅子男人”的生活,我好几次目瞪口呆地站在舞台的边缘望着火辣辣的红男绿女,青春被支离被破碎的恐慌,窜过我满是落寞的双眼;也好几次守候在西西弗书店,等待一边嚼口香糠,一边眯着眼翻齐格蒙?;鲍曼先生所著的《全球化》的俄罗斯,而更多时候,我是抱着被抽了筋的梦,倦倦地坐在窗子边,看月光慢慢浸过纱窗,恹恹地睡在我绛红色的灯光上。
马尔克斯的小说被波儿翻得皱巴巴的,他说他看到上校边走边哭的地方看不下去了。我抱着肚子,坐在苍茫的夜色里。
蚊子老了,像个逗号那样在台灯边上坐着不动。
十三
停美她们走后,若地扶着桌子睡了。略显得脏的头发零乱地堆在肩上。宽阔的前额寂寞如一块无人看管的水田。我摇摇他的肩,轻唤道,若地,起来好生睡。他打着酒嗝,挥手到半空,凝固成先前在学校演讲时习惯用的那种姿势。这会儿我倦在木椅里,眼睁睁看着那种姿势下目瞪口呆的大学生们。他们被背着几十斤米走过塔克拉玛干沙漠,醉在海滩边给海水卷走的若地所震动了。当若地朗诵完《边梦》,久久跪下时,整个学术报告厅唏哩哗啦哭成一片。是的,这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这是一个价值模糊的时代。连比较前卫的停美也认同:之所以流泪,是大家都离得太远的缘故。
我挣扎着站起来,按下若地最后的姿势。他醒了,对我翻着眼睛笑,没事啦,醉得快也醒得快。我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打着精神说,那好,我们抬椅子去院子坐。俄罗斯明早有课。让她早些睡。这时候,风低低吹过院子,灯影摇弋不定。后半夜的月亮也偷懒睡觉去了。夜散落得到处都是。
几年没这样斗酒了。要过景阳岗似的。若地叹叹气。抱着没有随他潦倒而潦倒的肚子。俄罗斯送茶杯出来,又一个给一件外衣披着。
你已经写不出诗了,望南。若地说,因为你太享福了。春天,万物复苏,诗人死亡。好像全世界都同意他们这个观点。从爱,经过美,到达完善。海德格尔只是年轻时候承认过这种方式。若地一点醉态都没有,清醒得像金融界的索罗斯。
我从不这样认为。爱情,应该只是完完整整的纯粹的爱情。就像没有谁会喜欢一个孩子老谋深算。附加值太多。往往流于平庸或残忍。比萨铁塔就是盛名之下倾斜的。这和诗歌没什么关系。“伟大之思者,必是伟大之错者。”若地先生,你的弱点是太聪明了。一个男人太聪明了,是很残忍的事。我以教训的口气说人。一般都比较流利。
法律一定程度上是保护性爱的,况且你还是诗意地同居。太聪明的男人单身,不聪明的男人结婚。你介于二者之间,放眼整个学校,也难为你了。
诗意地同居!我忍不住咯咯咯乱笑。这时候,我看见俄罗斯穿着诗意的睡衣诗意地立在门框边。她平生最讨厌海德格尔,我不愿她加进来胡搅蛮缠。只是看了看她而不说话。但是若地啊,亏你想得出。我心底痒痒的。早先他在学校大言不惭——“只有居住在深渊,我们才能仰望,除了去死,谁能把路修到天堂”我就很有意见。年轻人故弄玄虚谈生死,是无聊透顶的事。我暗暗冷笑道,你说得对,这是价值模糊的时代,还不止,这是个价值暧昧的时代。演讲时你向全学校宣称你这次能来我们学校演讲,不是坐台小姐资助,你这个‘我们亲亲的兄弟’无法走到学校来。除了泪水和智慧,你一文不文。够后后现代的。俄罗斯回房去了,我捏着烟头说:“真对不起,若地,你让我想起药和酒的关系。”
若地这次带着他的难兄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