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和酒的关系。”
若地这次带着他的难兄难弟来学校演讲,是几个坐台小姐出的钱。据说头一夜有个体户请若地玩夜总会,给他配了一个小姐。他一句“避开性来谈女人”不但占了天大的便宜,还拉了赞助。开场白时我没在,听停美说,他鼓吹妓女是一种深层次的文化现象。他本人的身体语言也是醉花宿柳之态。
“我看你简直是个狂热的荷尔德林追随者。”若地沙着嗓子说。“酒做出来了,粮食还在远处。荷尔德林一生都这样认为。我在内蒙古乡下放羊的时候也是这样想。你想起药和酒的关系?这有什么后不后现代的。我在《边梦》中反复强调,爱情不在了,女人还活着。而且活得灿烂。”
我把左腿放在右腿上,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交往几年,若地的脾气我太了解。没几个小时他是不会收场的。
十四
塌鼻子女婿今世作威作福,来世变猪变狗闲谈时,厚嘴唇,矮个子的妇人拢着黑围裙碰门进来,一闪眼,她从腋下摸出两个酒杯。喜洋洋地放在桌上,笑咪咪跟丈夫说,谢天谢地这寿杯总算抢到手。
我这才知道,邻里过世了一位九十九岁的老太太。
布依族的风俗,凭祭奠她的酒杯喝酒,是会长寿如斯的。
不待塌鼻子笑哈哈的脸收拢,因为胃的原因听医生的劝至少得戒半年酒的我舔着嘴唇跃跃欲试。
女婿慷慨地让我和俄罗斯先饮。他潜意识在说,男才女貌的一对,短命的确可惜。端着酒杯,结结实实吞下大半杯,心中虽然往长命百岁方面驰骋,眼泪还是给烧酒逼了出来,辣乎乎的在眼眶里打转。
俄罗斯则不然,左右翻飞,一口气干完两个满杯。还用一种期期艾艾的眼风飘我。
第二杯酒,我捏着鼻子也吞不下。苦着脸,请房东的外孙代劳。
你们量大,饮两杯有百岁之寿。我量浅,少活一二十岁,写《南方的无奈》,有三十年,够了。
妇人一鼓作气灌下四杯。咂咂嘴,扭脸向我,得意洋洋。
女人天生半斤酒量果然不假。据说人间大寿是一百二十岁,无论尝尽百草的药王,还是那个自称为“十全老人”的帝子,他们都没达到至臻之境界。这女人,也许是走一条终南捷径。
好长时间没喝性烈的酒了。头重脚轻飘出小卖部,一个劲想吐。直言不讳告诉俄罗斯若不想多活几年,打死我也不会跟我可怜的胃过不去。
一直闷闷不语的俄罗斯这会子冷笑着说,寿酒是要喝双杯才对,你的那半杯冷酒在寿杯里晃来荡去的,寿都给挤跑了。若主认得真,还有折寿之惩呢!我这才恍然,怪不得先前俄罗斯拿眼睛剜我。房东的女儿之所以冲我恍如隔世般笑。
“你先前说一声会死?”
“在主的面前人人都有罪。我说也是白说。”
“没有别的法子?我是说,没有别的法子可弥补?”我惴惴不安问俄罗斯。
“这不是什么弥补不弥补的事,这是你命该如此。”她放下画笔,回答得挺干脆。
我悉眉苦脸坐在窗子边。初冬的风把黑夜吹来吹去,往前想往后想都一样可怕。我索性躺到床上,蒙头盖脸大睡。
十五
“又在胡思些什么?”我拉开灯,“俄罗斯,你累不?”
“没,我总觉得你有好多事瞒着我。”
“跟你说过,我是宁愿做真小人也不去做伪君子的先生。悄悄睡,明天我们班搞公关答辩。”
“吹,你跟本不是那号人。口口声声骗我初吻初吻,好意思。哎,我问你,沁儿来学校,你没带她红茶馆玩?”
“没有。”侧身吻她,心里被搅得乱七八糟。
去年冬天,沁儿穿皮茄克。红色的,有毛领,第二天下午她跟我说完对不起的话便走了。晚上,我一个人去红茶馆,醉酒。
“她靓?”
“成天只晓得靓不靓,你俗不俗。”我颓然,有虚脱的感觉。素面朝天的美,这辈子无缘了。还剩下什么呢?半书包揉得皱巴巴的小说——就是我所有的回忆所有的终结?
“以前,以前呢?”
“以前,以前我爱梦见她。晓得不?那年我十九岁。十九岁,你们花季,我雪季。就这样,我三天两头梦见她,恍兮惚兮——”
“肯定遗精了。”
“少胡扯。”我有些不高兴,“不说了。”
“讲呀,南哥,是柏拉图,没遗。”
“——那时我成天只想睡觉。有晚吐露给一个朋友,他教我祖传秘方:再梦见她,翻过枕头来睡,她就会梦见你——有点像寻呼机。”
“我兴奋极了,挨到放学,匆匆上床,等着翻枕头。可惜一夜不曾入眠。有次真的从梦中惊醒,仿佛还握着她的小手。我迅速地翻过枕头死死压着,眼睁睁守到天明。”
“早上坐在教室里,肿着眼,望阿望,她来了,鲜嫩嫩的。丁点儿梦见我的神色都没有。我抱怨朋友,他说那是她做着,不信,写纸条约她看看。”
“我写了。我去了。一个人坐在秋天的山坡上望了一下午的秋天。”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秋。”
俄罗斯说着,啪地关了灯,翻身去睡。留我一人在夜里,像第一次学写诗的那个晚上。
十六
远在呼和浩特的朋友好几次来信问,水乡莲的模样,果真和画上面的一样不。方便的话寄几枝给她。
每次胡乱应付过后,免不了颓丧。长在南国边缘,没有和莲相亲,实在是件憾事。不得已,只好拼命观摹莲画,搜寻有关莲的文章,说起来,半是为了应付友人稀奇古怪的问,半是满足自已骨子里的虚荣。
万花丛中,最清高的,大约只有莲了。每次写信,我几乎都是这样翻来覆去跟朋友讲。
然而,当我在冬天的荷城,第一次见到莲,我的心乱了。
在四海酒楼吃完火锅,我随俄罗斯去她同学家玩。
天不算冷,没有飘雪。风高高吹着。
墙角几株装着欢颜的梅树,瘦筋筋地打着几个花骨朵,半点开放的意思都没有。天井里的鱼池中,几条软软的水草,在欲冻未冻的水里僵卧着。凝固的枝条,好像我小时候某段错误的经历。
问俄罗斯的同学,她说这是莲。冬天精神不起来就是这嘴脸。
“什么,这就是莲?”我睁圆眼,“这就是莲?”
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轰然传遍全身。瞬间感情,像犹大。
“快进屋,看席琳?;迪翁在加拿大的演唱会。发什么呆?”
“莲,你看,莲。”
“残枝败叶的,你看什么莲?”
“我不喜欢席琳?;迪翁。你先进屋去。”
支走俄罗斯,我拉拉大衣下摆,兴味索然坐在池子边。
捡起半截枯枝碰水中的莲,它软软的,一触即溃。
周敦颐说得天花乱坠,原来是此一时彼一进的道理。我跟北国朋友的千万种解说,绕来绕去,跟印度摸像的瞎子没两样。
“俄罗斯,你知道不,莲过去一直亭亭玉立——”进屋去,我向俄罗斯小声抱怨。
“第一个崇拜莲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奴才,第三个是蠢才。”俄罗斯奚落我。
一时间,我好不尴尬。这也许是几年来,附庸风雅的报应。北国的简单,我是一百个看不起的,曾好几次跟柔弱无骨的朋友说她生错了地方。北国只适合快刀烈酒的马背英雄。然而我忘记了,天生万物,并非是任人所爱,而爱上迟暮,比如美人,也比如冬天的莲,都是笑话。
十七
雪花骑在公路两边的松树上,像兵荒马乱年代送走丈夫的孕妇。臃肿,颤惊惊的。中巴摇来晃去,碰着我的睡意和酒。
见我难过,俄罗斯伏在毛领下嗲着声说“你睁开眼,我带你旅游。”
“沙漠上走得又饥又渴,突然见到前边有只碗,你是——”
“说不定是只夜壶。我才懒得管。”
“好,你没好奇。你接着走。沙漠尽头,出现一群建筑。你希望它是哥特式还是田园式?”
“我巴不得它白天哥特,晚上田园。要情人有情人要人头马有人头马。”
“啧——你进屋子,香桌上供有红的青的苹果,只准拿一个——”
“把红苹果吃了,送青苹果给小孩,并对少妇说——”
俄罗斯打断我,忍住笑,继续旅游。
“村庄外有片森林。你希望森林安宁还是喧嚣?”
“安宁的。安宁得可听见少妇的呼吸,安宁得可听见少妇的心跳。”
“唉!钻进森林,面临一条汹涌的河,对岸狮子咆哮金子闪光,仅有一只危险的木筏,你过河不?”
“当然过河,俄罗斯,为什么不过河呢?”我眯起眼说:“你以为一个路边少妇就打发得了我?”
“停!旅游完毕。”俄罗斯直直腰,握住我的手。
“我破译给你听。别插话。”
“只瞧瞧那只碗,并怀疑它,表明你这人有远见。对建筑物模棱两可,体现你稀哩糊涂。拿青苹果,证明你游戏人生,无敬业精神。乱世为流浪儿,盛世八成做泥瓦匠。碰见的少妇,她是你妻子的化身。她很灰心,嫁了个花哩花哨的男人。她抱着的无疑是你女儿,你没吻她。只拿青苹果敷衍她——怎么说呢?她有个心不在焉的父亲。萧条的森林,暗示你一生忧郁孤寂。最后你没被困难吓倒,过河去了,寓指老有所成,有钱有权。那时,别说出版一本《南方的无奈》,就是出版十本也是你的势力范围。
一席话,浇得我满头雾水,越发神志不清。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我的一生,果真如摊开的白纸那般摆着,一览无余?载着我的车轮,也载着一群毫无相关的所谓命运从它上边辗过。我扭头往后边望,好在没有烟,也看不见血痕,我想,那张纸一定是冻僵了。
“我也被阿丹领着旅游过。”俄罗斯紧抓我的手,“只有一项和你答得不同。”
我没问她,车进市区,她自家说了,跟我预料的一样。
望着她,我忧心冲冲,这一项太关键了。
“呀,南哥,我说漏了。还有一段,就是走出村庄,你面前先是一堵墙,你是爬过去还是跳过去绕过去?”俄罗斯恍然大悟地尖叫,逗得不少人恶恨恨地回头。
“我退回去。”我懒散散的说,心中黯然极了。
十八
阳光穿过葡萄架,小块小块的浮游在院子里。蜜儿花间低飞,空气中鲜牛奶味乱挤。俄罗斯破旧的老花镜,米黄色的长腿灵巧地挂在不声不响的耳朵上。眼袋灯笼那般高高摆着,嘴唇吝惜地往口腔里边缩。她在读《南方周末》。从她光光束结脑后的发髻上,我看到青春深一脚浅一脚的迹痕。
女儿拖着麻花辫子从里屋轻盈飘出,书包上绣着《神秘的羔羊》。
“不,妈妈,要吻嘴。”
她两只手勾住俄罗斯的脖了,歪着头,笼子里相思鸟跃跃跳跳。我躺在黄铮铮软椅上,想着年轻时没有想通的心事。
睁开眼,小女孩的笑貌,一串串紫葡萄,细碎的阳光,历历在目。摇醒俄罗斯,我一口气告诉她所做的美梦。
她笑。
俄罗斯一笑,酒窝就跳出来。虽说只有一个,却也风情万种,容易让人生出许多遐想。
“就你爱做些模不着边际的梦。昨天是毕加索教你养鸽子,今天是女儿拖着麻花辫。我看你恍兮兮的,明天趁早问问校医。”
“这梦是真的。不是真的不会有这么深刻。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