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爱做些模不着边际的梦。昨天是毕加索教你养鸽子,今天是女儿拖着麻花辫。我看你恍兮兮的,明天趁早问问校医。”
“这梦是真的。不是真的不会有这么深刻。早晓得学校有你,几年前我就来了。”我呢喃着,脖子有些发硬。
“也不晚呀!我敞开心扉等着你好好生生爱呀。”俄罗斯双手推开我。
“老实坦白,你到底贱不贱?才失恋,马上千方百计算计我。”
“俄罗斯,别说得这么难听。男人在夜间感情最脆弱。”
“南哥哥,求求你别灰心丧气好不好?你回答那句‘求爱是医治失恋的最佳办法’不就得了?”俄罗斯拍拍我,侧过身横亘在我面前,像堵颓废的墙。
台灯淡幽幽亮着,夜浅浅滑落了。而梦,不顾一切地阳光灿烂地向我泻来。我想,我的女儿这会子定然背着《神秘的羔羊》,在放学的路上蹦蹦跳跳。
她到处向同学吹嘘:还没到秋天,我们家的葡萄就熟了。
十九
我有些心虚,摸下床自个儿寻毛衣穿上。伸手勾勾脸盆中的热毛巾,若无其事地说:“初初追你的那阵子,你再傲些冷些俗些,我都会偃旗息鼓,也不用你侍候。还不是你沉不住气。一听我提伦勃朗,就两眼放光芒——”
“我一直感觉是我俘虏你呢,咋了?”俄罗斯没翻墙跳院地怒下去,她退到窗子边,像个射完最后一支箭连羽毛也没捡到一片的猎人。
一场因为我赖铺而引发的战争烟消云散,我暗暗松口气。开始有模有样地洗耳恭听。
“你要来见我的第二天早上,跟不跟你好,我在窗子边考虑了五十五分钟,打定主意最后五分钟决定,不防你咚咚猛敲门。坏就坏在那天天空晴朗,碧空万里无云。你碰到一个好天气。”
“窗子边站五十五分钟?我的‘瑚蒂佩’!潘金莲就是在窗子边惹下的祸根。下次千万别乱站了。这是女人学坏的前兆。”
俄罗斯热烈地望着我,满脸潘金莲式的娇羞和大胆。
“站出一本《金瓶梅》,再坏都不算坏。”
我沉吟,反手捻了捻她的耳坠。“没有笑笑生,几百个潘金莲都站不出名堂。”
“芳儿错了。南哥哥,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笑笑,连牙齿也没露。
“唉,只想花六十分钟在你头上的,没料到会是一生。”她从身后抱住我,下巴在我的肩上轻碰。“昨天下午你不在家,日子好长哟。我去河边洗床单被套,拖着鞋走过田坎,一荡一荡的,像个农妇。太阳恹恹地睡在艺术系房顶,眩目啊!”她轻轻摩挲着我的胡子渣。痒痒的,我不再正直了,左手大面积地侵犯她的腰身。因为俄罗斯一直奉行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家荡妇,出门贵妇。况且今天她是如此的纯情得可人。
二十
风从她的肩爬上我的肩,又从我的肩伏到她的肩上,象吃饱了没事做的孩子。我暂时忘了被香儿奚落的不快。软绵绵地靠着红砖房的外墙。听俄罗斯影影绰绰谈她过去的情爱。
“猜,分手时他怎么跟我说?”俄罗斯瞧着墙,好像她花枝招展的日子,我守在她们湘西。
“上帝不是我!”我叫声轻轻的,像低垂的夜幕。
“他说:”你不珍惜我,会有人珍惜。你以后一定会痛苦失去我。‘我笑噢,但说真的,那瞬间,真担心全天下可嫁的男人都死光。“
她说得远远近近的,令人想起初恋的丝丝缕缕。
“我们分手的那天,月光惨白惨白,冷幽幽铺了满街薄薄的一层。
她的新欢站在马路对边,猩红的烟头一晃一晃。
我没哭,但流泪。那天晚上,我学会抽烟。“
“慢慢戒掉吧。我受不了你拿起烟就想到她。”俄罗斯两手绕着我的脖子,额头轻轻碰我。“走也不清清静静让你走……你也是自已没主张。若是她带一个白粉鬼来,你也要吸白粉?”
“我总认为我之所以失败跟不会抽烟有很大关系——后来,她来过学校,那个秋天满是对不起。红茄克。没戴毛领。”我喃喃的,往事像条冻僵的蛇,缩在我怀里,凉丝丝蠕动。
“他访问过学校十次。在楼梯口,缠住我,要我等他五年。我又羞又恨,咬着牙心平气和对他说,‘放心吧,我等你。把能谈的恋爱都谈遍再来找我。小王子,在这个小小的地球村,不嫁你嫁谁?’你说这风范,帅不?”俄罗斯数完她的辉煌,眼巴巴望着我。
风停了。或许是我们走得很近的缘故。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生活真不要脸,稍不小心,初恋就给糟蹋得千疮百孔。
二十一
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新女性气质》。信手翻翻,不外乎是教女人为了情爱丰满怎样卖巧装乖,为了男人规矩怎样欲擒故纵。有一章节见地新奇,题目叫“不妨放虎归山”,匆匆翻翻,小有情趣。
轻轻塞书回枕头底,俄罗斯惊醒了。她微微发烫的手握住我不放。说我占有她不说还要占有她的隐私。我估计她是呓语,不防地她睁开狡黠的黑眼睛说得头头是道。
“拿你跟书上的例子比,你一生视爱情如粪土。亏你也写得出《走在昨天都是泪》那些文字。”我不吱声,她打个哈欠,又说,“男子汉,感情要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不要只喜欢谈恋爱。”
“你这几天怎么老踩着别人的痛处不放?画也不画,削着脑袋气人。俄罗斯,我哪点得罪你,明着来。”我诋毁。衬衣也不脱便钻进绣着君子兰的被子里。
月光从窗子边漫进来,白花花的,堆得满床都是。蜗居上百天的红砖房,第一次摆满异日之笑的苦涩。
“南哥哥,好生睡。不要发作。都怪我妇人家心眼小。我发誓,再提过去的是蚊子。好生睡。我做”希望“给你看,昨天你声称做得像‘委屈’,俄罗斯说着往枕上移移,摆正她的鹅蛋脸。”
“啊,还差不多。你做一个‘失望’”。
“像。传神呢。再做‘绝望’。”
“正确。做‘忧郁’。”
“对,也对。脸谱专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做‘陶醉’陶醉,明白吗?眼睛别闭完。放松,再放松,嘘——”
我天昏地暗地吻着这张千变万化的脸。
离开二中的那天下午,我跑到第一次约会的雷打坡上。风把夕阳吹得皱皱巴巴,冷冰冰的一块隔着一块。我看不到初见时沁儿扬起的脸,很是心凉。躺在蓑草丛里,随随便便修完指甲,随随便便流完泪。傍晚,搭过路车回一心一意厌烦的学校。
“南哥,我们湘西有句俗话:一个锅,一个盖,各人的汉子各人爱,别犯傻了。”
“我老家也有句土话:花红红两天,李子红两天,酸麦子不红也要红半边。”我两眼潮湿,整个儿像根草。
《新女性气质》又掉在地上,似乎还“啪”的一声。
二十二
我坐在昨日重现读格林斯潘的文章,正在感到厌烦,服务员扭着腰走来喊我接电话。宁婷湿漉漉的声音异常动听。她说,大白天一个年轻模样的男人泡吧,看上去是有些上等,但明眼人都晓得这种男人比一般群众好色。快出来,我请你去大部落吃饭。帐不用付,我跟老板打招呼了。
宁婷在一家电台工作。人长得像鱼。像鱼的女人大多不错。我是逃离二中的第二个周末在安子家认识她的。那天一进门,她鱼一样在安子家花花草草的院子里游来游去。我跟安子说这个女孩子像鱼。安子趁我上卫生间时出卖了我。我从卫生间出来皮带还没有系好,她远远向我伸出手。我记得我很拘束。握手时腋不的书掉下来,她捡起书说,上中学时她翻看过,难得静下心。《在少女们身旁》只适合中年以上的人看。后来有一天我偷偷吻着她的发梢,平平衡衡地想过,这还不是你见不得男人稳重的缘故。那天安子的父母不在,我们喝了好几瓶波尔多港红酒。宁婷最后定格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九八年从兰州大学毕业,辛苦经营了整个大学时代的爱情正式寿终正寝。伤感兮兮的,一副所有男人都对她不起的模样。我劝她,单枪匹马在社会上闯,凡事能将就就将就。她不信。一条熟透的鱼那样躺在安子家宽大的沙发上翻《礼拜二午睡时刻》。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一九六二年的作品,八年后因为《百年孤独》的横空出世,这个短篇好像被埋没了。至少我是没有翻过。
挂断电话走出昨日重现,宁婷在对边路口等我。她穿条黑不溜秋的裙子,脸画得端端正正。像鱼,有颜色的那种。安子曾对我数落他这远亲的种种不是之处。可我一点也察觉不出。和她在一起,心绪反倒随随便便。谁也不会走进谁,不用伪善,因而也就没必要考虑明天。没有明天,人就比较真实。我甚而开始怀疑爱情和海誓山盟的关系,怀疑故乡那座曾经让我泪水涟涟的城。我年轻,没必要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任。俄罗斯从来看不到这点,每当我流露出玩世不恭的腔调,她就祖母一样告诫我,望南,《走在昨天都是泪》发表才三个多月呢!
一个未婚女人要先积点口德。我取笑她,你既不是年轻模样的男人,怎么知道他好不好色?
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好不好色?况且,我提醒你,我们是住在一座装满伪爱情的城。
我想,她大概又是失恋了。现在的白领眼光基本上集中到事业上去了,爱情方面自然短视。往往虚晃一枪,见好就收。偏偏宁婷一碰到恋爱都喜欢全力以赴,眼去眉来之后,一旦情天恨海,自然要多吃些亏,听她诋毁我还要生活两年的城市,我没精打采地说,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有的是流浪歌手和“恋爱豆腐”——宁婷轻描淡写地说,小李子,你少跟我烦,除了你们这些学生,谁都相信爱情已经进入了后爱情时代。
我用充血的眼睛望牢踩着猫步的宁婷说,我想起《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是:有两种女人,一种人在一个男人身上找寻所有男人的影子,一种人在不同的男人身上找寻一个男人的影子。你离开一个男人或者接一个吻,全城人没必要跟着陶醉。
宁婷的电话响了,她浓浓的四川口音淹没了我的话。在夕阳浅浅地照着的街道上,夜市摊贩准备着一天的开始。穿着宝姿裙子的宁婷在打电话,格林斯潘远在美国,我跟宁婷介绍过他。刚开口,宁婷就打断我,她粗鲁地说,那个大管家,理财是有一套,但不见得他管理得起爱情。爱情可不是容易格式化的东西。
二十三
凭我在外边这些年的经验,年轻人谈故乡,一般都是炫耀给他人听的。这也算人性的一种。我虽然没有去过几乎诞生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湘西,不过俄罗斯一开口,我就知道她又要夸夸其谈了。这不,听——“天嘞,清水江绕着我们湘西,一波三回头,简直舍不得离去。清水江上荡木筏,才真是裙也飘飘,发也飘飘飘。天嘞!我的那帮画友,身材无可挑剔,脸庞子更没讲。可惜书读少了,我形容不出。”
自从上个礼拜在花溪公园遭了俄罗斯的冷淡,我对她多少怀有成见。见她这般卖弄,便冷笑道:“是啊,美哉湘西,物华天宝,鸡蛋一毛钱三个;人杰地灵,爱情三分钟永恒。尤其多产细皮嫩肉。如云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