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展露才华之地,俄罗斯忘记安装博士伦,眼睛不大好使。我念了几家用人单位,都没有她导游的份。乱轰轰的人群,除了儿时在乡下赶集的花样,我看不出什么机会什么挑战。
“矿山机械厂要尊女秘。会日常用语,每分钟打八十字。可惜你玩不来电脑。”我假装惋惜。“人家答应干得好五年内有机会去大阪看樱花。”
“玩不来就玩不来。我稀罕做秘书?”俄罗斯说着往前乱挤。她熟人多,人流中转半圈,有人替她找到了TCL 集团。苦苦相随的我,自然成了帮闲文人,伏在人才交流中心临时放置的木桌上一条一款填推荐表。
“快去拿复印件来。”TCL 集团的招聘员说,“要不只有等明天。”
复印机前一长排等着复印推荐表的学士,亦步亦趋,仿佛麦加朝圣。好多人显得风尘朴朴。
“芳儿,你慢慢排,我看看有没适合我的单位。小心钱夹,大学生偷鸡摸狗的也不少。”
转半圈回来,她没我预想的那般留守队伍中,立在墙角,同两个嘴唇红红的女生闲话。
“……有些单位根本不要人。偏装模作样骗人填表等通知。下等的广告意识。”
“你这么靓,不愁没好的工作。”
“放不开,靓顶屁用。”
“怕什么,放开就是。”
“不是怕不怕。要乱来,慢吞吞的来读大学干什么?”
“二十一世纪,女人靠的是知识和脸蛋。”
我挤过去,她们笑而不言了。
二十一世纪,男人要的是装聋作哑。
“不复印了?”我解开衬衣纽扣,使劲甩甩头发。
“免费的。咋不印?”
长长的队伍中我看见她们班的吴涛挤得鱼眼乱翻。
同学始终是同学。情人不做的他也做。
“你过来看。”俄罗斯扯扯我。
透过人缝,我看见先前填表的课桌那儿,一眼镜同胞趴着奋笔疾书,他身边玉立的瓜子脸,口中念念有词。
“你看哪个没带秘书?不服气?整个社会都阴盛阳衰。”俄罗斯说着,促狭地朝我眨眼。
二十八
麻将搬来搬去数十分钟,说是俄罗斯手气旺,赢了钱。
小学四年级我就听人说,麻将是国粹。差不多代表东方文明。意大利和法兰西的不少俱乐部,人们也以会玩麻将为荣。跟高尔夫球一样,是身份的象征。去年春节,我坐在一个麻师身边看他叫牌和牌,就深深被祖先折服。我敢赌:柏拉图的《理想国》真算得上一座图书馆,那么麻将在该馆至少得占一层。顾拜旦没注意到麻将,真是奥林匹克的不幸。
这几天学校放假庆祝元旦,阿丹们的寝室杀得地暗天昏。自修桌拼成的方桌上,男子汉纵横麻场自不必说,就是纤纤素手,也高来高去,不同凡响。盛情难却,我上桌堆了几圈,却给人家清一色小七对杀得面红心跳,一败涂地。
“今天输,明天赢,没多大意思。”俄罗斯换上场,看她用新崭崭的票子向庄家买码子。坐在她们中间,我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
“那倒不一定。正规上桌子的都是精鬼。有输不一定有赢。”上手摸进九筒,一脸奸笑。
“我宁肯拿去填股市。”我承认内心想说服她们。
“炒股也是赌。不过是赌得更加狡猾而已。”俄罗斯的对家在师大专门研究蛋生鸡鸡生蛋那类怪事的,据说他玩麻将,可以一捆三。出上五张牌,你要什么牌他一清二楚。
“就这道理。说起来读大学也是赌。”下手说着,吃进俄罗斯打出的孤七万,轻轻抽出三筒,半点杀气也不带。
我自知理穷,说不过她们。便不再搭话。她们的嘴却不闲。
“有人论证,胡适之的好多文章都是麻将桌上构思出来的。”
“人家那个写‘轻轻的我走了’的公子,名字干脆叫‘自摸’。”
“小赌能养家糊口,大赌能发家致富。”
真是凡事兴趣一大,真理自然就产生。她们没哼,接受艺术系的女孩就得接受麻将这类疯话已经太给我面子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在麻将面前,我是万万不敢开罪的——最初投机取巧于俄罗斯的那个晚上,就是我提议借麻将玩而迫使她跟阿丹分开走的。过河折桥的事,我做不出。眼下虽说木已成舟,可以试探着玩点个性。但煮熟的鸡都会飞。这样的例子我见得多了。再说顺从,乃是恋爱时的三大美德之一,我们学校一年级的新生都懂。
寝室的灯亮了。三条看得清清楚楚。
二十九
刺梨花伏在栏杆上,黑裙子飘荡在傍晚的风中。天色暗下来,我听见渭河的水打着呜声,匆匆从桥下逃去。
这是条名声怪怪的河。每逢月初,一南一北的湘子沟皮夹河里成群结队的鱼游到渭河桥下,它们接吻,拥抱,游戏整整一个小时,然后又各自逆流而回。自明朝就是远近闻名的八大景观之一。校长说,陈刚就是上星期“渭滨渔窦”那天跳河的。我蹲在桥头,想象着这个据说和我同岁的乡村教师。
星期五下午放学,陈刚把寄去深圳的信交给明早要进城的校长。带着《西西弗神话》走上渭河桥。一南一北来的鱼玩得正欢。他仔细地一篇篇把书撕丢下去。扶正眼镜,然后侧身一跃,河水溅起了很不规则的浪花。先前我和刺梨花整理陈刚的遗物时,刺梨花说,除了那本《西西弗神话》,什么都不少。加缪在书中提了好些自杀的观点。按我的推算,陈刚肯定多少受到些挑逗。剌梨花反对,她说,陈刚一惯懂得节省自己的感情。加缪影响不到他。我离开学校去深圳的中午,他送我到渭河桥头,死活就不肯往前走了。挥挥手转身走得头也不回。吻也没有。我睡在深圳高楼的某夜回想到这些,眼泪忍不住淌。和他几年恋爱下来,简直连鱼都不如。
陈刚在信中谈得最多的也尽是石榴坪的花花草草。已往的岁月空洞如一个没有做完的梦。他有意淡化这几年的风月。在信中,刺梨花他也不叫。正正规规称呼学名。“那你就没考虑过你们之间这种比较幽默的关系——我是说,拯救或者拒绝。”在来石榴坪的中巴车上,问刺梨花,她面无表情地回答我,白天给一家地产公司当秘书,晚上做广告文案,偶尔还要到夜总会坐坐台,忙得不可开交。深圳天热,没心情想这些。
听见校长喊吃饭,我走上这座惹事生非的桥。刺梨花在桥头自顾自地说,石榴坪两年,我跟他学会卤鸡脚。他的第二个爱好是画线条算命,不喜欢,没学。我们同一天到石榴坪报到。他穿一条脏兮兮的黑裤子。红色的西装松松垮垮,头发长不长短不短的,一双眼睛透着让人反感的神气。晚上校长陪我们到桥上逛,第一次听说“渭滨渔窦”的故事,你猜他怎么说——他说,这很昂贵。
不是故事,应该说是现现象。只不过他没想到石榴坪还有比这更昂贵的。两天时间,我越来越受不了剌梨花这种略带阴险的理智。不是看依云的面,我早就丢下她回红砖房去了。
刺梨花直起腰身,染成红色的头发在夕阳的光里看上去比红色还红。她径直走到裙子下摆几乎碰着我才停下。望牢我,她浅浅一笑。离开石榴坪这种现象,是迄今为止我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有天晚上我在地摊上看见《西西弗神话》,想来想去还是买了一本。盗版的,字印得歪歪扭扭。先头跟你说的那本《西西弗神话》,是在北京三联书店买的。那本书放在高高的书架上,陈刚踮着脚也没有拿到。还是营业员帮的忙,可惜在回贵州的火车上丢了。
那年教育局有个小领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得我心烦。闹得沸沸扬扬的。开完班会校长东家长西家短的安慰我,陈刚听完了软声软气说,社会上少的就是这种把石头不停地从山脚下往山上搬的好汉。那天校长要是不在,我肯定会给他几耳光。我祟尚爱情面前人人平等。千万不要玩什么聪明不聪明。刺梨花望了望渭河继续说,我把在深圳街头买的《西西弗神话》和几粒红豆寄回石榴坪。书他留下了。红豆却被他敲碎,他把碎得仔仔细细的红豆寄给我。那天下午晃过地王大厦,心虚虚的,总有那么点防不胜防的感觉。我没回信,没想到。
夜落下来,石榴坪小学背对着我们,灯一盏也不亮。桥,桥下的水连同刺梨花都模糊不清。倒是那本盗版的《西西弗神话》清晰地浮出水面,一篇篇展开在我面前。
第二章 自昨天飘来的哀愁
三十二
故乡倦卧在又冷又厚的暮色中。宛若一块画脏的布。被不经意地搭在破旧的栅栏上。心空空地穿过湖心小桥,我越发慌乱不堪,对这个埋葬我的青春我的初恋的城,多望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老桉树上残挂着零仃的叶子,势利的风仍旧从这边街刮到那边街。红色的粉末被吹散了,弯曲的,幻变成初恋。我看见初恋在其间,嘶喊着,趔趄着,模糊的前额,光光的脊梁还有女丐唱的歌:“手又僵,脚又僵,哪天哪日转家乡,哪天哪日家乡转,脚不僵,手不僵。”
如果不是时不时有几张熟识的面孔,如果没有人见,我真想放下皮箱去追。那个月光惨白的夜,我是离开了。可初恋还被它笼罩着,被风飘着。依云说放弃她我将遗憾终生,依云说二中数她的风筝飞得最高。现在她和一个老师相好……回家以前,我是有防备的,没料到一下汽车,满街的叶子飘着,隐藏的伤口就裂开了。初恋,苟且着偷生着。像个弃儿,流浪在这座冷漠的城。依云每天十次八次从街上过,她肯定见过的,可她竟不帮我带她回家,我反复叮咛过依云,见到它,把它关起来锁起来。我凑集了好久好久的钱,买了好多好多的锁。可是,她站起来了,亮着眼睛,她一定认出了我。走过来,快走过来,别理风,我内心嘶声哑气大喊。真的,你看,她腿软软的站起来了。是呀,怎么不呢?有次我们去西桥后边的松林玩,她穿错了袜子,一只白的一只黄的。那天,满田满坎的菜花开啊,白的黄的都有……
靠着桉树,我拼命忍住眼泪。
三十三
沈睡只要再罗嗦一句,我马上将红砖房统统告诉他。晚上请他们这一帮狐朋狗友吃烙锅洋芋,让全城都晓得红砖房。可他迫不及待地掉头与幼儿园的老师调情。我心痒痒的坐一会。闷闷不乐地走出这曾经纵酒疯狂的大石板巷。
冬天的街道已经打烊。我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背着风走。
爱情吗?总是有的,你没福气看见而已。我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到红蜻蜓歌厅门口,见霓红灯挤眉弄眼,还听到有人轻轻唱着“忘了吧,还想她有什么用……”我决定去上边坐。
空荡荡的歌厅泛着冷幽幽青光,三个小姐磕磕碰碰地收拾桌椅,散披了长发的小姐瞟我一眼,低着头去唱她的歌。绕过她们,到吧柜要了杯味美思,寻个角落坐下。红砖房的种种美妙,水波般缠绵我。这时候,我是最后悔回家的了。端着酒杯,半月前作的那首小诗,一字字一行行浮在杯里:
长睡和烟 打算隔断
昨天的荒凉 或挂念
楼上 青帘子 卷卷扬扬
没人看的黄昏 不声不响
我和猫 独自守在
半关 半开的窗前
那天俄罗斯举着蜡烛读罢这首《断章》,她惊兮兮望着我。半响她说:“就是有点儿颓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