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快乐。许大同附和着,寻到车厢右面的座位上坐下。他将目光抚摸过全部的空位子后,挪向窗外。寻思此刻还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游荡的,大概只剩下忙着给五彩续纷的灯火做点缀的圣诞老人,和自己这样的无家可归的人了。
圣诞快乐。
火车停了,又开了。许大同的身旁传来一声粗哑的问候。圣诞节期间,陌生人见面也都体来我往,表示个好心情。可惜许大同的心情并不好,他不打算被那些快乐的面孔所搅扰,所以头也不转地嘟嚷着:圣诞快乐。
向他问候的人并没有走开。那人固执地站在许大同面前,投下一幅黑黑的影子。
许大同感到了这影子的压抑,他不由侧脸看了一眼,却看到了一把雪亮的匕首正在他眼前晃动。
黑大汉毗出了跟他的匕首相得益彰的牙齿,扭力十足地说:圣诞快乐,先生。
许大同暗暗叹借,勉强地从衣兜里掏出了他的钱包。大汉一把将钱包抢在手里,顺手又拎起了放在许大同身边扎着彩带的大猴子,得意地晃着肩膀,扬长而去。
看着大汉远去的背影,许大同忽然如同梦中惊醒一般。
狗杂种,连给我儿子的礼物也敢抢!他腾地跳起来,豹子似的横空扑过去。
你抢,让你抢!
黑大汉猝不及防地被许大同扑倒,跟跪了几步,脑袋撞到座位上,顿时失去知觉。
许大同仿佛毫不察觉,发疯一样对着大汉的光头又捶又打:抢啊,抢啊,你抢啊!
年轻人,你再打就把他打死了!
许大同慢慢抬起头,望见圣诞老人正立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他和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大汉。他气喘吁吁地收住手,扶着椅座站了起来。觉得浑身虚脱,骨头酸软。
中国功夫?!圣诞老人佩服地点着头说。
许大同没有反应。他凝视着圣诞老人红白相间的衣服,一个还不太清晰的念头隐隐约约呈现在他的脑子里。
圣诞快乐!他指指对方身上的衣服,脸上肌肉抽搐着:麻烦你,帮我个忙。
圣诞夜值班不是每个守门人都愿意做的事情,但对唐那休。奥伯曼来讲,圣诞夜值班并不是什么恼人的坏事情。他早早就在家里吃完了圣诞火鸡。母亲尽管浑身依旧籁籁地痛,还是把一顿节日大餐做得有声有色。
上帝保佑我们这些有罪的人们。母亲在吃饭前虞诚地祈祷着。唐那休随着母亲的声音握住双手,闭上眼睛。心里却在想,母亲无天祈祷上帝把她收去,上帝总是装聋作哑;现在对上帝的要求更多了,不知上帝能否痛痛快快地答应。
吃过饭,唐那体要去上班了。他从母亲手中接过一个饭盒。里面沉甸甸的,内容似乎很丰富。今天还是早点儿去吧。母亲说,过节的日子,大家都讨个吉利。你那栋楼里的房客就是你的上帝。
唐那休说:是,母亲。他明白母亲的意思。圣诞节是住户们给守门人年终红包的日子。“圣诞快乐”喊得响亮,拿到手里的红包一定会厚实些。唐那体虽然并不贪小财,但圣诞节的红包收入往往顶得上一个月的工资。所以那不是小财,他必须看重。
唐那休接班的时候,斯坦利告诉他,连接楼外面彩灯的电闸出了毛病,他已经修了一个小时,还没有结果。
唐那休宽慰斯坦利,让他赶快回家和妻儿团聚,电闸的事会有办法的。
斯坦利走后,唐那休开始努力检修电闸企。他自信自己在电器修理方面相当有天才,何况今天是圣诞夜,别处火树银花,这里死气沉沉,且不讲影响住户们的情绪,首先是坏了唐那休。奥伯曼严谨勤恳尽职的名声。
一辆警车缓缓开来,两个巡逻警察在公寓门口下了车,走上台阶。
圣诞快乐,唐那体。你这儿没什么事吧?警察走进门厅,和唐那休打着招呼。
圣诞快乐,汤姆。没事,一点儿小毛病。唐那体没有停手。他一边回答,一边却有些内疚。看来,楼外异样的黑暗把熟悉情况的警察都引来了。这个毛病恐怕比他想像得要大些。
那我们就走了,有事叫我们。
放心,汤姆,我会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两个警察走出楼门,远远看到一个圣诞老人从他们的眼前闪过。
过圣诞节最忙的就是咱们和他们了。警察汤姆对伙伴说:不过,我宁可把我的角色和他们的角色换一换。
走吧,咱们去喝杯咖啡。圣诞夜连小偷都会回家过节的。
警车渐渐驶远,圣诞老人臃肿的身体从树丛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他小心地朝普车消失的方向望了望,拾阶而上,轻轻推门进去。
门厅里空无一人,唐那休正站在配电室里忙碌。圣诞老人埋着头,迅速沿着旁边的楼梯溜上去,不巧被回身拿钳子的唐那休一眼看见。
哎,哎,你是谁?唐那休指着圣诞老人喊起来。
圣诞老人不得不站住脚,慢慢地转过脸:圣诞快乐,唐那休。
后那休惊愕地瞪大眼睛:等等,等等,你的声音好熟悉圣诞老人无可奈何地走下楼梯,慢慢摘掉白胡子:你看,今天是圣诞夜,你能不能给我个方便。
唐那休顿时在那圣诞老人的脸上看到了许大同的狭瘦五官:哎呀,许先生。对不起,你可一直是这里的好住户,从来没有给我添过麻烦。你刚才看到了,警察就在这一带转悠呢。你不会是想让我在圣诞节砸了饭碗吧。
许大同毫无表情地立在那里。
唐那休衰告着:许先生,我这也是为了大家好。
许大同沉重地嘘了口气。他目光划着地面,像要在门厅里刨出一道地沟似的,艰难地朝外走去。
许先生,千万别怪我。唐那休把许大同送到大门口,抱歉地解释:要是换了别的事,比方说,给许太太和丹尼斯转交点儿东西,我一定会帮忙的。
不,不用了。许大同抱紧他怀里的猴子,摇了摇头:不用你费心了。
公寓楼外依旧黑漆漆的。北风挟着地面上的雪粒迎面撞来,打得脸颊生疼。许大同走出大门口,手揣在抽筒里,仰头向八楼的自家窗口遥遥望去,那里明亮而透出冉冉的温馨,隐约可见一棵高大灿烂的圣诞树。他想像着金碧辉煌的圣诞树下正站着满面笑容的妻儿,脚下是一堆大大小小红绿包装的礼物盒子。在他们身后的不远处,还有一桌热腾腾的晚餐。
谁说的我不可以回家?谁说的?许大同痛心疾首地用眼睛在公寓楼的墙壁上爬上爬下。觉得那是他惟一可以回家的路了。他那样上去,又那样下来,爬了几个来回后,直到眼睛发酸,忽然觉得墙壁上正慢慢生出一个软梯。那软梯从十二层房顶垂下,笔直地经过自家的窗户边,一直延伸,延伸到许大同的胸口处。
别是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眼前一时出现了幻影。许大同不敢相信地使劲眨了眨眼睛。但那条梯子依然存在,只是变细了,变窄了,变得有棱有角,成了个管子形状。许大同恍惚了好一会儿,终于看清原来那从楼顶铺下来的梯子是铁皮铸成的下水管道。
许大同不由自主地向下水管道走去。他伸手摸了模管子,冰凉刺手,湿淋淋的,但很坚实。他又使劲抱着管壁摇了摇,几乎纹丝不动。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在小伙伴儿中也算是爬树上房的好手,母亲有时脾气火暴,自己又总淘气过分,急了便蹿上树去逃避母亲的管帚疙瘩。转眼二十多年没练身手了,不知腿脚还灵不灵?
唐那休充满信心地抒上最后一颗螺丝,他已经肯定地判断出问题所在。所以,结果应该是稳稳掌握在他的手里了。
这下好了!
唐那休说着,用力合上电闸。他惊讶的是外面竟然一点动静没有。可他明明刚才感觉手下有电流通过,他的感觉从来都不欺骗他。唐那休生气了。外面的沉寂是对他的信念的嘲弄。
浑蛋!他发怒地狠狠地拍打了几下配电器:浑蛋,你这个浑蛋!配电器在他手下闪出丝丝的火花。
就在这一刻,整座大楼的装饰灯哗地照亮了,每一棵树,每一根石料梁柱,每一个窗口的雕花装饰都被五彩灯光映得冷球剔透。
哇——,好漂亮啊!
路边行走的人们和几个在楼前玩雪的孩子们都一起翘首观望,一只小狗冲着大楼汪汪狂吠。
快看哪,圣诞老人!一个眼尖的孩子首先指着大楼的半中央大喊大叫:楼上有一个圣诞老人!
只见在被彩灯照得通亮的大楼的五层和六层之间,一个红衣红帽的圣诞老人正一攀一滑,艰难地向上爬着。他的白发和白胡子被寒风吹拂着,在空中乱舞。
天哪,上帝显灵了!准是上帝给我们的奇迹!
有人惊呼着划起了十字。
圣诞夜对于在CBS 电视台工作的尼克和伊娃来说,是个并不那样激动人心,但又不得不打发过去的夜晚。
由于是圣诞夜,电视节目几乎早就定好了千篇一律的调调,电影、电视剧、芭蕾舞、音乐会,全部都烩在与圣诞内容有关的喜庆的大菜锅里,无论怎么调味,都叫人倒胃口。
新闻节目也不例外。他们先开着转播车到阿洛埃广场的“万泉聚汇”喷泉拍摄了一场婚礼,又赶到瑞姿大饭店去参加给残废儿童举办的慈善晚会,现在他们准备驱车到植物园去采访一群准备在那里大唱圣诞歌的老头儿老太太们。这种平庸的安排,丝毫激发不出一点儿他们的创作热情。他们只期望快些完成这一系列几乎机械性的程序,好早早回家,度过他们更有狂欢意味的时光。
转播车已经驶到离植物园不远的地区,尼克故意离开了高速路,开进了居民区。他腻烦了高速路的黑暗,想看一看人们过节窗口的灯光。
一辆白色的出租车行驶在转播车前面的十几米处。司机不慌不忙地吹着口哨,他刚刚将一位老绅士送到女儿家,现在决定自己也要提前收工,回家和老婆女儿团聚。他不经意地扫视着前方。
前方异样的情景引起了出租司机的注意。他发现前面车辆行驶的车速一下子都慢了起来。路边三三两两站着人,向一座公寓楼翘望着。他不由扭头顺着众人的视线看去,眼睛顿时看直了。脚下生出一股劲,车子哧地刹在马路中间。
坐在CBS 电视台转播车驾驶员座位上的尼克正在和伊娃闲聊,白色出租车突然僵死在马路上的举动,令尼克措手不及,眼看着转播车一头撞在了出租车的尾部。
尼克气疯了。浑蛋!他腾地跳下车,冲到出租车旁,冲着出租车司机大喊:你这个白痴,学过开车没有?!
出租车司机无辜地指着公寓大楼,半晌说不出话来。
尼克抬头一望,五官由惊变喜:活见鬼,这太不可思议了。他转身就朝转播车奔去:伊娃,快,快拿摄像机。咱们中头彩了,今天一定要创下电视台百分之百的收视率!
伊娃糊里糊涂地被尼克拉下车。她埋怨地问:你在做梦吗?哪儿来的百分之百的收视率?
瞪大眼睛看清楚!你在梦里都不可能见到这种情景。
伊娃仰起脸,她的下巴慢慢拉了下来:你说对了,这才是我们圣诞节目的真正开始。
丹尼斯今天下午一直忙碌着。他用彩色铅笔画出了几个大小不一的人物。有的穿花衣服,有的头上几乎没有头发。
妈妈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说:这是爷爷,这是妈妈,这是爸爸,这个最漂亮的是我自己。他用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