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我的小朋友们,我知道他们都喜欢我。
幼儿园不大的院落里有几架秋千。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锈红色带着生铁气息的。但是我显然是错的,那秋千总是被油漆翻新,变成了天蓝色,明黄色,雪青色。可是这些总是被我忽略。它们在我这里,永远是把我裙子弄脏的锈迹斑斑的铁链,颤巍巍的磨光的木板摩。然而我仍旧喜欢它们。我一直喜欢所有的悬空的,摇荡的玩意儿。就像我长大之后特别喜欢船一样。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秋千。秋千在六岁的视野里足以是一只船。裙子里鼓满风,像鸟一样腾空起来。我还记得幼儿园里的秋千紧紧挨着葡萄架子和无花果树。我飞起来的时候有时能轻轻碰到那棵树上的叶片。如果是盛夏就有葡萄的酸甜香气,还能看见青色的心脏形状的小无花果。并且飞起来的时候,劲猛的风可以遮掩一些耳朵里的声音,我能感到我干净的身体和风和天空在一起。
“你坐秋千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张大嘴巴叫呢?”同班的男生纪言问我。他是个毛茸茸的小男孩儿,睫毛和头发都软软的,像卡通片里的维尼小熊。
“多快活,你也和我一起叫吧。”我坐在秋千上继续叫。
没有人,永远都没有人会明白我六岁的单纯愿望:飞起来也许就能把体内的鬼甩出去。叫得声音大一些,就不会再受到耳朵里面声音的打搅。
然而就是在一次坐完秋千,我就要跳下来离开的时候,耳朵里的声音忽然不期而至。这一次,很不同。这一次是一种未曾有过的絮絮不止的小声诵读。低沉的,几乎泣不成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像死去的人的心电图。这是我无法分辨的奇特的声音,它缓缓地伸进我的心里,像冰冷的听诊器一样照亮了看见了我内部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我的内心还有什么呢?除了没有边沿的悬浮状大块恐惧梗在那里。我把身子一点一点探下去,我想如果可以,我就躺下去,贴着冰冷的地面让水泥牢固地撑住我。可是我不能,我要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让其他人看见我脸色苍白,坐立不安。我的桃红色裙摆我的桃红色发卡还在风里飞舞,我看起来还是个明艳的女孩,一切都不能出差错,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好极了。
我只好重新把秋千荡起来,荡得飞快,把所有的风都召唤来,让它们和这可怕的声音来战斗。那一次我一直荡,荡到头晕目眩,我开始呕吐。声音已经结束,早已是夜晚,幼儿园里没有一个孩子了,甚至灯光。我把身子伏下呕吐。是不是我胜利了那声音离去了呢?我从秋千上滚下来,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双手还紧紧地捂住耳朵。很久很久之后有手电筒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差一点发出尖叫。然后我慢慢看清楚走来的人是梅姐姐,她说:“宛宛你怎么躺在地上?这么晚还不回家?你身体不舒服么?呀!你吐了啊,是病了吧,怎么不吭声呢?快,姐姐带你回家去。”
我把手交到梅姐姐的手里的那一刻,心都要揪起来了。我担心她发现我和别的小孩不同,我担心她忽然转脸用悚然而仇恨的声音对我说:“啊,原来你就是那个魔鬼附身的孩子!”
我犹豫的时候她已经扯起了我,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家。我觉得她的手特别热,有温热的气流灌进我的身体里。那安适的触感很快把我平复,我沉溺于这种紧紧的保护,甚至急于在路上就这样安详地睡去。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好几次,我几乎叫喊出来“梅姐姐,你救救我吧,我身上有个鬼!可我不是个坏孩子,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啊!”
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开启我的嘴,我没有做这个危险的尝试,因为我总能够特别清晰地记起梅姐姐说起魔鬼时那种恶狠狠的表情,她不会原谅,我知道。
那是初夏的夜晚,妈妈整整齐齐给我绑好的辫子都已经松开了,美丽的桃红裙子上沾满呕吐秽物,我就这样被梅姐姐送回了家。
夜里我在梦里大声对着梅姐姐说:“梅姐姐,梅姐姐,那鬼它总是欺负我,你知道嘛?”
之后诵经的声音每周都有。神经质而周而复始喋喋不休。每周都有一次会持续很久的时间。我会在这声音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我一个人走去对面的幼儿园。诵经时间多是周日的早晨,幼儿园没有人。我开始坐下来荡秋千,飞起来就好了飞起来就好了,我对自己这么说。我想,我妈妈如果从阳台的窗户上探头出来,她将能看到她的小女儿无数次做着把自己抛向天空的尝试。
第二章
小沐是六岁的时候来到郦城的。她爸爸领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这个和他们家祖宗八代也不沾边的城市。郦城位于中国北方,可也算是个难得精致的城市,自古时便以扬天的棉柳和茶楼里吟词作赋的诗人词人而闻名。而小沐那从未曾去过的家乡原本是在南方一个长江流经的城市,以向他省输出民工而出名,小沐的爸爸正是其中一员。作为一名建筑工人,他通常一年只有两个假,春节和劳动节。其他时候他都在很卖力地工作,辗转各个工地之间。小沐三岁的时候,她爸爸已经升为所在的包工队的队长。
这一年的冬天小沐的妈妈死于意外。当年那场意外在整座城市非常出名:一块硕大的水泥石板从还未竣工的大楼上飞下来,砸在了小沐的妈妈和另外一个纺织女工的身上。那天小沐的妈妈和另外的那个纺织女工去买毛线。后来下起了大雨,她们就在这幢还在施工的大楼下面躲雨。当时小沐的妈妈还掏出刚买的草绿色纯羊毛的毛线和那个纺织女工一起欣赏。她说她要给小沐织一件新的毛衣。水泥板砸下来的时候,小沐的妈妈正在充满热情地向同伴描述她将要织的这件毛衣的样式。将草绿色和白色拧在一起织,娃娃领,要在左领下面用细细的毛线绣上小沐的名字。女人一脸陶醉地说着,然后一块大水泥板从天而降,盖上了女人幸福的脸。那个建筑队的队长就是小沐的爸爸。一些记者寻访需要对水泥板事件负责的人员时,找到了一言不发的小沐爸爸。之后他们在采访受难人家属的时候,找到的人竟然又是小沐爸爸。他端坐在他家的客厅的饭桌前,对着剩下的,小沐妈妈前一天做的饭发愣,镜头里的他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可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那天小沐的爸爸同时作为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和刚刚在这场悲剧中丧妻的鳏夫,两次出现在电视上。之后的一个镜头是小沐的爸爸带着亮铮铮的手铐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小沐。小沐圆睁着一双极其大而充满着泪的眼睛,仔细地盯着她一夜之间老去很多的父亲。小沐从小就长着一张令人怜惜的脸,据说那个电视镜头使无数收看的主妇眼泪夺眶而出。令人更加怜惜的是小沐有先天性二尖瓣心脏疾病。后来那个电视台还专门做了一期关于救助小沐的节目,号召大家捐钱给被孤儿院收留的小沐。四岁的小沐又一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在孤儿院的阿姨的引导下,睁着空旷的大眼睛,对着黑色亮晶晶的镜头说:谢谢,谢谢叔叔阿姨。
孤儿院的生活并没有给小沐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后来觉得,也许那两年她只是一只被搁置的玩具,不再有人给予重视的目光。主妇们哭泣完了便忘记了,又各自去照顾自己的孩子了。
两年之后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终于走出了大铁门的爸爸来到孤儿院领走了小沐。那天孤儿院阿姨给小沐穿了一件新的小袄,也把她的脸蛋擦得特别光亮。小沐挽着他爸爸的手,从一排没有父母的小孤儿身边经过。这是她生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优越感。她感到他们羡慕的目光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在那以后的很多年当小沐感到绝望的时候,她总是能想起这一刻,这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一刻,她是和她爸爸一起的,她牵着爸爸的手走进云霞里,后面是孩子们啧啧的艳羡之声。
小沐和爸爸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她爸爸在车站给她买了一只紫色的长颈细腰的水壶,然后装上桔子味的苏打汽水。小沐非常喜欢,她紧紧地依偎在她爸爸的身边,隔几分钟就打开水壶的盖子,把水壶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那窜鼻的凉辣辣的气味直打通了心肺。然后小沐轻轻地啜上一口,再小心翼翼地把瓶盖拧上。她告诉自己说,不能喝得太快,桔子的芬芳淡淡地回味在口腔里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她的爸爸一直目光呆滞地对着她发愣,身子随着火车的节奏一前一后地摇动。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在郦城下了车。似乎是小沐的爸爸问了一句小沐:“你喜欢这里吗?”小沐从结满冰凌的车窗望出去,她第一次看到了雪。大片的白花花使她感到有点茫然。可是她觉得她非常喜欢,她就点头说:“喜欢。”然后她爸爸就带着她下了火车。
小沐被她爸爸送去了一家临街的幼儿园。幼儿园很小,临街只有一扇大门,上面画着各种动物。橙色的背景,前面站着一群花花绿绿的动物。最前面的是一只站立的刺猬。它全身是鲜艳的紫褐色,脸蛋上还涂着胭脂,小手小脚,一副很优雅的样子。它的旁边是一只精神萎靡的大熊猫,背后插着一棵葱郁的竹子,看起来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侠客。它们身后还有长颈鹿,花狐狸和含情脉脉的小鹿。小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斑斓的画,孤儿院的大门是铁栏杆隔开的,上面爬满了蛇一样狡猾的植物,密密麻麻,让人窒息。小沐走过这个幼儿园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小手,轻轻地拂过幼儿园大门上画的动物。她的爸爸察觉到了她的这一细微举动,问她:“你喜欢这里吗?”小沐从半虚掩的大门里看到了幼儿园里面玩耍的小孩子们。她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她唱了一首歌,大家都着迷地看着她,大声欢呼。小沐真喜欢她的样子,她的嗓子也好,小沐从小也喜欢唱歌,可是从来都是唱不完整,声音也沙哑,哪有这小姑娘唱得好听。小沐一直盯着那个小女孩看,她觉得自己看到她就像跟着她动起来,跟着她唱跟着她跳,她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和她连在一起的,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了她的行动。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小沐想过去把小女孩看清楚,她也想抱抱她,和她做一对小姐妹。于是小沐答道:“我喜欢这里。”她的爸爸就领着她进去了。她爸爸牵着她的手走过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小沐回过头去认真地看着那女孩,这女孩沐着一种幸福的和光,让她无比羡慕。
小沐那最后的有关父亲的影像,是一个滑稽的卓别林。那个黑色西装,船型鞋子的可笑的人儿总是踏着有节奏的步伐来到小沐的梦里。她觉得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委屈的形象啊。
小沐进入这间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恰好在准备迎新年联欢会。幼儿园要求每个小朋友的家长都要为这次节目出一点力。有的家长是做酒店老板的,捐了很多钱;有的家长在印染厂工作,扯了艳丽的花布把整个小礼堂装扮了一番;有的家长扛着最好的相机来了,说是要给大家拍照。只有小沐的爸爸,什么贡献都不能做。他还是一副建筑工人的潦倒模样,在所有家长讨论筹备联欢会的时候,缩在一个角落里,局促不安。最后,那个负责筹备联欢会的家长对他说:“你什么都不能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