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早过了,你没拍嘛!现在拿件样品来,我自己寄台北。”
“你要这件吗?是你的尺寸。”
我张大眼睛看他看呆了。
“经理先生,又不是我要穿,我要寄出的。”
他又将手中皮大衣一抖,我抓过来一看是宽腰身的∶“腰太宽,流行过了,我是要件窄腰的,缝线要好。”
“那我们再做给你,十天后。”他回答我的口气真是轻轻松松的。
“你说的十天就是一个月。我三天以后要,样品什么价?”
“这是特别定货,又得赶工,算你×××西币。”
三毛一听他开出来的价钱,气得几乎说不出话,用中文对他讲“不识抬举”,就迈著大步走出去了。想当年,这批货的第一个买主来西班牙采购时,大概也被这些西班牙人气死过。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当天晚上十点多了,我正预备洗头,梅先生打电话来。
“美人,我要见见你,现在下楼来。”
咦,口气不好啊!还是不见他比较安全。“不行。头发是湿的,不能出来。”
“我说你下楼来。”他重重的重复了一句就将电话挂掉了。
三毛心里七上八下,没心换衣服,穿了破牛仔裤匆匆披了一件皮大衣跑下楼去。梅先生一言不发,将我绑架一样拉进车内,开了五分钟又将我拉下车,拉进一家咖啡馆。
我对他笑笑∶“不要老捉住我,又不跑。”
他对我皮笑肉不笑,轻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小混蛋,坐下来再跟你算帐!”
我硬著头皮坐在他对面,他瞪著我,我一把抓起皮包就想逃∶“去洗手间,马上回来。”脸上苦笑一下。
“不许去,坐下来。”他桌子底下用脚挡住我的去路。好吧!我叹了口气,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你说吧!”三毛将头一仰。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生病?”
“我常常生病,你指哪一次?”
“不要装蒜,我问你,那次你生病,同住的全回家了,是谁冒了雪雨替你去买药?你病不好,是谁带了医生去看你?你没有法子去菜场,是谁在千忙万忙里替你送吃的?没钱用了,是谁在交通那么拥挤的时候丢了车子闯进银行替你去换美金?
等你病好了,是谁带你去吃海鲜?是谁……“
我听得笑起来。“好啦!好啦!全是你,梅先生。”
“我问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出卖朋友的事情,你自己去谈生意,丢掉我们贸易行,如果那天不碰到我,你会知道有这一批货吗?你还要我这个朋友吗?”
“梅先生,台北也要赚一点,这么少的钱那么多人分,你让一步,我们也赚不了太多。”
“你要进口台湾?”
“不是,朋友转卖日本。”
“如果谈成了这笔交易,你放心工厂直接出口给日本?你放心厂方和日本自己联络?能不经过我公司?”
“我不知道。”我真的没有把握。
“你赚什么?”
“我赚这边西班牙厂佣金。”
“工厂赖你呢?”
“希望不要发生。”他越说我越没把握。
吃回头草的好马
那天回家又想了一夜,不行,还要跟台北朋友们商量一下。
一星期后回信来了——
“三毛∶你实在笨得出人想像之外,当然不能给日方直接知道厂商。现在你快找一家信得过的西班牙贸易商,工厂佣金给他们赚,我们此地叫日方直接开LAC给西班牙,说我们是没什么好赚的,事实上那张LAC里包括我们台北赚的中间钱,你怎么拿到这笔钱再汇来给我们,要看你三毛的本事了。要做得稳。不要给人吃掉。
我们急著等你的资料来,怎么那么慢。“
隔一日,三毛再去找梅先生。
“梅先生,这笔生意原来就是你的,我们再来合作吧!”
“浪子回头,好,知道你一个做不来的。我们去吃晚饭再谈。”
这顿饭吃得全没味道,胃隐隐作痛。三毛原是介绍生意,现在涎著脸扮吃回头草的好马状,丢脸透了。
“梅先生,口头讲是不能算数的,何况你现在喝了酒。我要日本开出LAC,你们收LAC出货就开支票给我。我告诉你台北该得的利润,我们私底下再去律师那里公证一下这张支票和另签一张合约书,支票日期填出货第二日的,再怎么信不过你,我也没法想了,同意吗?”
“好,一言为定。”
吃完饭帐单送上来了,我们两人对看一眼,都不肯去碰它。“梅,你是男士,不要忘了风度。”他瞪了我一眼,慢吞吞的掏口袋付帐。
出了餐馆我说∶“好,再谈吧!我回去了。”梅先生不肯。
他说∶“谈得很好,我们去庆祝。”
“不庆祝,台北没卖,日本也没说妥,厂方资料不全,根本只是开始,你庆祝什么?”
真想打他一个耳光
他将车一开开到夜总会去。好吧,舍命陪君子,只此一次。梅先生在夜总会里并不跳舞,他一杯又一杯的喝著酒。
“梅,你喝酒为什么来这里喝?这里多贵你不是不知道。”
“好,不喝了,我们来跳舞。”
我看他已站不稳了,将他袖子一拉,他就跌在沙发上不动了,开始打起盹儿来。我推推他,再也推不醒了。“梅,醒醒,我要回去了。”他张开一只眼睛看了我一秒钟,又睡了。
我叫来茶房,站起来整整长裙。
“我先走了,这位先生醒的时候会付帐,如果打烊了他还不醒,你们随便处理他好了。”茶房满脸窘态,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小姐,对不起,请你付帐,你看,我不能跟经理交代,对不起!”
三毛虽是穷人,面子可要得很。“好吧!不要紧,帐单拿给我。”一看帐单,一张千元大钞不够,再付一张,找下来的钱只够给小费。回头看了一眼梅先生,装醉装得像真的一样,恨不得打他一个耳光!
出了夜总会,一面散步一面找计程车,心里想,没关系,没关系,生意做成就赚了。再一想,咦,不对吧,台北赚,工厂赚,现在佣金给梅先生公司赚,三毛呢?没有人告诉我三毛赚什么,咦,不对劲啊。
这批生意拖了很久,日方感兴趣赶在春天之前卖,要看货,此地西班牙人睡睡午觉,喝喝咖啡,慢吞吞,没有赚钱的精神,找梅公司去催,仍然没有什么下文。
三毛头发急白了快十分之一,被迫染了两次。台北一天一封信,我是看信就头痛,这种不负责任的事也会出在三毛身上,实在是惭愧极了。平日教书、念书、看电影、洗衣、做饭之外少得可怜的时间就是搞这批货。样品做好了,扣子十天不钉上,气极真想不做了。
满天都是皮货
“陈小姐,千万不要生气,明天你去梅先生公司,什么都弄好了,这一次包装重量都可以弄好了,明天一定。”工厂的秘书小姐说。
明天去公司,一看律师、会计师、梅的合伙人全在,我倒是吓了一跳。悄悄的问秘书小姐∶“干嘛啊!都来齐了。”秘书小姐回答我∶“他们拆伙了,是上次那批生意做坏的,他们怪来怪去,梅退股今天签字。”
我一听简直晴天霹雳。“我的货呢——”这时梅先生出来了,他将公事包一提,大衣一穿,跟我握握手∶“我们的生意,你跟艾先生再谈,我从现在起不再是本公司负责人了。”
我进艾先生办公室,握握手,又开始了。
“艾先生,这笔生意认公司不认人,我们照过去谈妥的办——”“当然,当然,您肯帮忙,多谢多谢!”
以后快十天找不到艾先生,人呢?去南美跑生意了,谁负责公司?没有人,对不起!真是怪事到处有,不及此地多。
每天睡觉之前,看看未复的台北来信,叹口气,将信推得远一点,服粒安眠药睡觉。梦中漫天的皮货在飞,而我正坐在一件美丽的鹿皮披风上,向日本慢慢的驶去——明天才看得懂中文又过了十天左右,每天早晨、中午、下午总在打电话找工厂,找艾先生,资料总是东缺西缺。世上有三毛这样的笨人吗?世上有西班牙人那么偷懒的人吗?两者都不多见。
有这么一日,艾先生的秘书小姐打电话来给三毛,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卡门,是你啊,请等一下。”
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张望一下,那天太阳果然是西边出来的。
“好了,看过太阳了。什么事?卡门,你样品寄了没有?那张东西要再打一次。”
“没有,明天一定寄出。陈小姐,我们这里有封中文信,看不懂,请你帮忙来念一下好吗?”
“可以啦!今天脑筋不灵,明天才看得懂中文,明天一定,再见!再见!”
过了五分钟艾先生又打电话来了。“陈小姐,请你千万帮忙,我们不懂中文。”
我听了他的电话心中倒是感触万分,平日去催事情,他总是三拖四拖,给他生意做还看他那个脸色。他太太有一日看见我手上的台湾玉手镯,把玩了半天,三毛做人一向海派,脱下来往她手腕上一套,送了。一批皮货被拖得那么久没对我说一句好话,今天居然也懂得求人了。
“这样吧!我正在忙著煮饭,你送来怎么样?”
“我也走不开,还是你来吧!”
“不来,为了皮货,车费都跑掉银行的一半存款了。”
“陈小姐,我们平日难道不是朋友吗?”
“不太清楚,你比我更明白这个问题。”
“好吧,告诉你,是跟皮货有关的信——”三毛电话一丢,抓起大衣就跑,一想厨房里还在煮饭,又跑回去关火。
跑进艾先生的办公室一面打招呼一面抓起桌上的信就看。
黄鹤楼上看翻船
“你念出来啊!”他催我。
“好,我念——敬启者——”“念西班牙文啊,唉,真要命!”我从来没有看艾先生那么著急过。
“敬启者∶本公司透过西班牙经济文化中心介绍,向西班牙×××公司采购商品之事……”三毛一面大声口译西班牙文,一面暗叫有趣,念到个中曲曲折折的经过,三毛偷看了艾先生的窘态一眼,接著插了一句∶“哈,原来你们欠对方这些钱,全不是你们告诉我的那么回事嘛!跟你们做生意也真辛苦,自己货不交,又要对方的钱——”我的心情简直是“黄鹤楼上看翻船”,幸灾乐祸,艾先生不理,做个手势叫我译下去。“——有关皮货部分,本公司已初步同意,如贵公司归还过去向本公司所支取的××元美金的款项,本公司愿再开信用状……”
三毛译到此地声音越来越小,而艾先生兴奋得站起来,一拍桌子,大叫∶“真的?真的?没有译错吗?他们还肯跟我们做生意吗?太好了,太好了——”我有气无力的瘫在椅子上∶“但愿是译错了。”他完全忘记我了,大声叫秘书∶“卡门,卡门,赶快打电话告诉工厂——”好吧!大江东去浪淘尽……手中抓著的信被我在掌中捏得稀烂。从另外一间传过来卡门打电话的声音。
“是,是,真是好消息,我们也很高兴。陈小姐要的货?没关系,马上再做一批给她,不会,她不会生气,中文信就是她给译的……”
精神虐待,我还会再“从”头来过吗?
一刀一刀刺死他
我慢慢的站起来,将捏成一团的信塞在艾先生的西装口袋里,再用手轻轻的替他拍拍平。“你,好好保管这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