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似二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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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红似二月花-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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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着空中,慢声说,似乎空中就有良材和恂如,她在比较着他们俩。“恂如这孩子,本来很老实。粗心,直肠子,搁不上三句好话,就会上人家的当。近来不知他为什么,老是没精打采,少开口,一开口呢又像爆栗子似的,爆过三两句,又是冷冷的了。”她顿了一顿,抬眼看着张太太又说道:“福大娘,你看他们小夫妻,没什么合不来罢?”
  “倒也看不出来,”张太太迟疑地回答。
  “宝珠也没在你面前提过什么?”瑞姑太太问张太太。“少奶奶么?”张太太又迟疑了一会儿,“也没说什么。不过,年青人总有点叫人不大能放心的地方,宝珠又有些疑神疑鬼的,可是,她也说不上来……”
  “嫂嫂,你该细细地问她——”
  “我也问过,”张太太叹息地回答,“只是宝珠这人,脾气也古怪;一天到晚,总爱在你耳朵边有一句没一句的絮聒,等到你要细细问她的时候,她倒又支支吾吾不愿说了。”
  瑞姑太太皱了眉头,正想对于恂少奶奶此种态度有所批评,老太太却先开口说道:“少奶奶也不会做人,可是,我看来恂儿别的倒没有什么,就是不耐烦守着这点祖基,老想出外做点事业。孩子们有这点志气,难道我说他不对么?可是,做事也不能太急。话再说回来,刚才不是讲到我们祖坟的风水么?其中还有个道理,一向我都藏在心里,今天不妨告诉我们。自从和王家换了那块地,知道是上了当了,我也请个先生来把我们祖坟的风水复看一次。”老太太说到这里顿一顿,看一下给她捶腿的荷香,斥道:“傻丫头,又瞌睡了么?——哦,又复看一下,那先生说,”到这里,老太太把声音放低些,“我们家祖坟的地理,好是好,可惜其形不全,就跟一座房屋似的,大门、前进、正厅,都好,可是缺了后进,便觉着局促了。王家换来那块地,恰好补足了这个欠缺;不过五十年之内,应当守,还不是大发的时候。算来要到恂如三十八岁才满了五十年!”
  瑞姑太太和太太都不作声,满脸严肃虔敬的表情。
  张太太斟了一杯茶放在老太太面前。
  老太太端起茶杯,却又放下,继续说道:“风水先生的话,我本来也不怎么认真,可是,虽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那位先生看过之后,不到三年,福昌忽然想到上海去发洋财了,那时他的大舅子善卿做什么买办,正在风头上,大家都说机会再好没有了,可是偏偏他折了本,两年后回来又得了一场大病,虽说也医好了,到底病根没去,他的身子一天一天不行,后来也就没有办法。从那时起,我就觉得那位风水先生的话,竟有点意思;现在我不许恂如出去做事,只要他守住这几十年的老店,一半也就为了这个。”
  “妈的主意自然不错,”张太太忙接着说。
  老太太笑了笑,却又叹口气道:“我们这叫做:尽人事。
  只要做小辈的明白我们这番用心也就好了。“
  “我看恂儿也不是糊涂人,妈这样操心为谁,他岂有不明白!”瑞姑太太也安慰着。
  老太太点头不语。姑太太笑了笑,又说道:“你们抱怨恂如成天没精打采,什么都不肯留心,可是我那良材精神倒好,一天到晚忙过这样又忙那样,这就算是好的么?哎,说来也好笑,他尽忙,尽给老苏添些麻烦。”
  “哦!”老太太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又吹着杯缘的几片茶叶,像是在思索。“良材这脾气,活像他的老子。看不出那苏世荣,倒是个有良心的。”
  “可不是!要没有这忠心的老管家,钱家那份家产怕早就完了。去年良材出门七八次,一年中间,只在家里住了个把月。今年好多了,总算在家的日子跟出门的日子差不多;可是他出门是花钱,在家也并不省,——出门是自己花,在家是借给别人去花。老苏自然不敢说他,我呢,”姑太太顿住了,眼圈儿有点红,“想想自己的儿子在世的时候也不见得怎样成器,何苦又摆这承继娘的架子?”
  “年青人不喜欢住在家里,总不好,”老太太沉吟着说,“花几个钱还是小事,要是结交了什么坏人,再不然,像他老子那样进什么革命党,都是够麻烦的。”
  “姑太太倒不如赶快给他讨个填房,也许就不大出门了。”
  张太太说。
  “啊哟,嫂嫂,我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是你一提起这话,他干脆就回答说:还早,等一两年再说。再不然,他就拿出继芳的妈的相片来,说要模样儿,性情,能干,都像她,——
  这不是难题目么?一时哪能有这样的人品?“
  老太太闭着眼摇头道:“你们休信他这套话,曹氏少奶的人品固然不差,也不见得找不出第二个;况且听说曹氏活着的时候,良材待她也平常,他还不是跟现在一样喜欢跑码头?
  他这套话,只是搪塞罢了。“
  暂时的沉默,姑太太俯首半晌,忽然又笑道:“要是像妈那样想,那我再也不管这件事了。我乐得看穿些,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想起来,有一个人和良少爷倒是一对。”张太太看着老太太这边说。
  瑞姑太太忙问是哪一家的姑娘。
  张太太笑道:“也是至亲,——我们的表侄女儿。”
  姑太太一时想不起是谁,老太太却已经猜着,也便笑了笑说:“哦,你是说她么?当真,品貌,才情,都配得上。”看见姑太太还是摸不着头脑,就告诉她道:“怎么你忘了轩表哥的女儿静英了,去年你还见过她呢。”
  姑太太也笑了起来:“啊,嫂嫂,你看我真糊涂,把外婆家的姑娘也忘了。哦,倒是好一对儿。不过,恐怕良材配不上。听说静英一心要读书,还想出洋呢,可真么?”“也不过这样想罢了,”老太太带点不满的口气说,“轩少奶只有她一个,家道也不甚好。一个女孩子读到十八九岁,教书也教了两三年,实在也该早点成家。——我跟这位内侄媳妇说过:你舍不得把她嫁出去,干脆招赘一个,反正许氏族中也没有什么近支,轩儿遗下的这一点家当,几间旧房子,未必就会惹人来争,哪知道轩少奶就听女儿的话,女儿又听信了教堂里什么石师母的话,书也不教了,又要进省去读书,说将来教堂里能保送出洋;这不是如意算盘?把一个女孩儿白耽误了!”
  正说着,顾二来报,黄姑爷和婉姑奶奶到了,少爷陪着在那边厅上喝茶。老太太就说:“我们也到那边去坐坐。”小荷香便拿起鹅毛扇和老太太的自用茶壶,她们刚出房门,却已听得婉小姐的笑声早到了腰门口。接着便见婉小姐一手挽着小引儿,一手摇着泥金面檀香细骨的折扇,袅袅婷婷来了;才到得廊前,婉小姐满脸含笑说道:“从灯节边等起,我们等候了半年了,怎么姑妈今天才来看望祖母。”说着就对姑太太要行大礼,姑太太一把搀住了她,也说道:“别弄脏了衣服,婉卿,你哪里学来这些规矩的?”
  “今年第一回见,自然要磕个头呵。”婉小姐抿嘴笑了笑说,又向老太太和太太行礼问安。这时,黄姑爷和恂如也进来了,见过礼,都进了中间那客厅。
  姑太太拉着婉小姐的手,靠后窗坐了,随便谈着家常。婉小姐穿一件浅桃灰色闪光提花的纱衫,圆角,袖长仅过肘,身长恰齐腰,配着一条垂到脚背上的玄色印度绸套裙,更显得长身细腰,丰姿绰约。头上梳着左右一对的盘龙髻,大襟纽扣上挂一个茶杯口大小的茉莉花球,不载首饰,单在左腕上戴一只玻璃翠的手镯。当下她见瑞姑太太不住的打量着自己,便回眸笑了笑道:“姑妈瞧着我是老得多了罢?”
  “当真!”姑太太也笑了,“差一点不认识了。你比做新娘的时候,娇嫩得多了!”
  “姑妈又跟我开玩笑,”婉小姐抿嘴笑着说,似乎高兴,又似乎不大高兴,脸上却泛起淡淡的红晕。小引儿这时倚在婉小姐膝头,正在拨弄婉小姐的手镯;瑞姑太太伸手将小引揽在怀里,一面又说:“这手镯是新兑的么?翠的真可爱!配着你这么雪白细嫩的皮肉,才显出这翡翠的好处来!”婉小姐笑了笑,有意无意地将手镯褪下一些,那原先被手镯压着的手腕上就露出一圈浅红的印痕来。“今年春天兑的,可惜只有一支,”她低声回答,却又招着小引儿道,“小引,你别老这样挨擦,姑太太嫌累呢!”
  小引听说,回身又到了婉小姐身边,瑞姑太太笑道:“当真,小引儿跟你,比亲生女儿还亲热些,”转脸朝那边老太太和黄姑爷瞥了一眼,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又凑近婉小姐耳边说道:“离我们那里不远,有座大仙庙,求个娃娃的,顶灵验。你几时也去许一个愿。老太太提起你们这件事,也焦急。人家三四年的夫妻早有了三两个小的了,怎么你们整整五年了还是纹丝儿不动,一点影子也不见……”
  婉小姐勉强笑了笑答道:“知道那是怎么的呢!反正我——”她忽然脸上一红,缩住了话头,有意无意的朝她姑爷那边望了一眼,便转了口气。“老古话说得好:没男没女是神仙。再说,黄家这份家产,近来也大不如从前了,要是再加上几个小祖宗,可又怎么办。”
  “这又是你过度操心了,”瑞姑太太沉吟着说。她把身子偏过来,作了个手势,又悄悄问道:“黄姑爷,这个,每天还抽多少?”
  婉小姐脸又一红,低头答道:“一两多罢。今年春天我想了多少方法才把它减到六七钱一天,可是他蛀夏,又加上去了。”
  “别着急,只要有长心,慢慢的不怕戒不断。”瑞姑太太安慰着说。“姑爷身子单薄,也不能太急。”
  这时候,恂少奶奶来请大家到那边厅上吃饭。婉小姐忙站起,要扶着姑太太走。
  “我不用扶,”姑太太笑着说,快步到了老太太身边,又笑着对老太太说道,“妈,我说婉卿还是那么精灵鬼似的!”
  二
  午饭以后,大厅内只剩下了恂如和黄姑爷二人歪在西首后边那炕榻上,有一句没一句谈闲天。黄姑爷喝过几杯酒,脸上带几分酡红,倒把他的烟容盖住,也显得神采颇为俊逸。他刚吞过几个泡,又乘着酒兴,十分健谈。
  “恂如,你们东院后边那个园子,倒是块好地方,就可惜布置的太凌乱了些,不成个格局。比方说,那个木香棚的地位就很可以斟酌;大凡两三亩地一个园子,一二处的小小亭台倒也不可不有,然而又切忌靠得太紧或摆的太散。这一二处的亭台,应该拿来镇定全局,不是随便点缀的。比如你们那木香棚,紧靠了那三间楼房,雄踞在东南一隅,而又接连着后首来这么一个小小亭子,看来看去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尤其糟的,遥对这木香棚,西南角上却是府上的大厨房,真大为园庭减色!其实园子后边也还有几处空地,何不把大厨房往后挪一挪?”
  “何尝不是呢,”恂如懒懒地回答,“我也说过,大厨房搁在那里烟煤重,可是大家都不理我,还说正要放在那里才方便。”
  黄姑爷手摩着茶杯,慢慢点了几下头,又笑了笑道:“弄惯了,本来难改。”
  “不但那个厨房,”恂如的牢骚似乎被勾引了上来,有点兴奋了,“即如这厅堂里的陈设,我从小见的,就是这么一个摆法,没有人想去变换一下,你要变动变动,比修改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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