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道是哪一门的晦气……”陆根宝哭丧着脸,自言自语的;忽然他抢前几步,赶着一个麻脸大汉叫道:“庆喜,程庆喜,你说,要是钱家村也能齐心,轮船就过不来么?”
“城里来的徐先生是这么说的。”程庆喜一边走,一边回答。“曹大爷也是这么说!”他用沉重的语气又加了一句。
“昨晚上钱家村忙了一夜,钱少爷出的主意……”祝大也凑上来,压低了声音,很机密似的,转述他今天早上从姜锦生那里听来的话;姜锦生就是住在两村的交界地带的。
这消息,小曹庄的人们恐怕只有陆根宝还当作一桩秘密;然而麻脸汉子程庆喜和祝大他们都不打岔,任让陆根宝噜噜苏苏说下去。他们似乎也喜欢有这么一个机会多温习一遍,再一次咀嚼其中的滋味。
“姜锦生是有苦说不出呢!”根宝鬼鬼祟祟朝四面看了一眼,“他那几亩田,地段好,倒是不怕水淹的。可是现在他也得代人家出钱了,这多么冤枉!”
“钱少爷这回很怕事,真怪!”祝大接口说。
程庆喜鼻子哼了一声,转脸向祝大看一眼,站住了,将搭在肩头的布衫拉下来擦一把脸,怪模怪样笑道:“有什么奇怪!人家钱少爷跟城里的王伯蛋有交情呵!”
那几个都不作声。彼此打了个照面,都歪着脸笑了笑。谈话中断,各人怀着各人的心事,急步走回村里,各自照料自己的庄稼去了。
蒙蒙雨还在落,但是高空的浓厚云层背后的太阳却也在逐渐扩大它的威力。好像是巨大无比的一团烈火,终于烧透了那厚密的云阵,而且把那冻结似的湿漉漉的铅色的天幕很快地熔开。
小曹庄的人们的心绪也跟天色一样逐渐开朗起来。早上那班下行的轮船虽然依旧给了他们不小的损害,可是他们的袭击似乎到底发生了效果了,预料中的从县城开出的上行轮船每天中午十一时许要经过他们这村子的,这一天竟不见来!
戽水的人们也格外上劲,刮刮刮的水车声中时时夹着喧笑;他们佩服曹大爷的主意好,他们又讥笑钱家村昨夜的白忙。
水车的翻板戽着水连翩而来,水翻着白沫,汩汩地倾泻而去;水的歌唱是快乐的。水唱出了这样的意思:我是喜欢住在河里的,而且因为再不会被强迫着上来了,我更加高高兴兴回去了。
但是也有两个人心中微感不安。这便是徐士秀和曹志诚。当听说船上有人给打倒了的时候,徐士秀口里虽然还说“这一下够他妈的味”,但不知怎地一颗心总有点摇晃不定。叫人家把守在那小石桥上,这好主意是他出的。他愈想愈怕,去和曹志诚商量道:“要是当真闹出了人命来,——志翁,这倒要请教您的高见?”
“自然要抵命呵!”曹志诚板着脸回答。忽然皱着鼻子干笑了几声,他问道:“你看见船还是好好的?你看见打伤了几个?”
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跳动了一下,便又绷紧起来。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他将嘴唇凑在徐士秀耳边,大声说道:“这些乡下人最不中用,这件事要是经了官,只要三记屁股,他们就会张三李四乱扳起来,——那时候,老兄,一个主谋教唆行凶的罪名恐怕是有口难分,逃不了的!”
徐士秀脸色也变了,一半因为害怕,一半也为的忿恨;他知道曹志诚是故意恐吓他,但也明白了如果闹出人命,曹志诚对他最大的帮助便是冷眼旁观。
过了一会儿,徐士秀冷笑着答道:“这倒不怕!他们扳我,那我自然也可以再扳别人。哈,放心罢,我姓徐的不会那样死心眼。”他晃着脑袋,正待扬长自去,忽又转身笑道:“今天早上从县里开出的轮船大概是中途折回去了,可是,志翁,难道王伯申就此罢休了么?如果明天的早班还是开出的话,王伯申准有点儿布置,请教你老人家我们该怎么办?”
曹志诚只把他那双细眼睛睁一下,却又闭了,好像根本没有把徐士秀的话当作一回事,徐士秀仰脸长笑,就转身走了。
曹志诚慢慢地再睁开眼来,转脸四顾,料想徐士秀已经走远了,便咬牙切齿哼道:“这小子,越发不成话了!岂有此理!”他口里骂着徐士秀,心里却在担忧明天轮船再来时王伯申能叫他丢脸。他也知道刚才小石桥上那一闹,既然已经见了血,事情便弄成不大不小——同时又可大可小,王伯申至少有三四宗方法来对付他,而目前的难处就在猜不透那姓王的究竟会采用哪一种手段。
“咳,岂有此理!全要我一个人操心,倒像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曹志诚胖脸上的浮肉又轻轻抖动起来。“最可恨的,是钱良材;他简直明目张胆回护着王伯申,人家在这里干的满头大汗,他却站在那边笑呢!”
他打算派人到县里给赵守义报个信,又想到还该在村里再放些空气,准备万一事情闹僵了的时候,好让小曹庄的人们都去抱怨那邻村的钱良材。
风已经止了,满天的浮云亦已消散,太阳的威力使得曹志诚那样的胖子稍一搬动手脚就是满身臭汗。然而这胖子不得不腆出个大肚子在村里走动走动。“哎哎,为了大家的事,我辛苦一点不要紧,只要大家心里明白我是为了你们呵!”曹志诚擦着汗,气吁吁地对每个人说。
太阳落山的时候,曹志诚坐在自家院子里乘凉,放怀享用程庆喜和别的佃户送给他的童子鸡和老酒,又催促徐士秀明天回县里去。他的二媳妇抱着孩子在一旁喂奶。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可是那胖胖的婴儿偎在那丰腴的胸脯前,竟显得莹然洁白。
那一夜,曹志诚陶然大醉,做了许多好梦。最后的一个是赵守义居然肯把久成悬案的一块地让给了他。
曹志诚从梦里笑醒来,听得院子里一男一女谈笑的声音好不热闹。他猛然睁开眼。忙又闭上。六十度斜射的强烈的太阳光正将他的胖脸晒得油光晶亮。
“士秀兄,唔——”曹志诚隔着窗子叫道,“哈哈,好早呀,——哦,恕我不能送你了!”
窗外的徐士秀忍住了笑答道:“可是,志翁,你一定要起来,一定要送我一下。”
当是开玩笑,曹志诚不理他,却转过身去,背着阳光,打算再寻好梦了,这时,二媳妇的声音也在窗外叫道:“轮船又来了,说是轮船又来了,徐先生等你起来商量。”
这可把曹志诚的睡意赶得精光。他一面还在说“胡说八道,没有的事”,一面就爬起来抓过床头的衣服急急穿上。徐士秀也已闯进房来,大声说:“真有这回事。根宝看见了回来报信的。”
“不对。要来也没有那么早。”
“早么?九点多了!”徐士秀不怀好意似的笑着说,突然将脸一板接着说,“你听,这是什么?”
这是锣声,锽锽地自远而近,这是召集村里人的警锣。
“怪了!平常是要到十一点光景……”曹志诚沉吟着,衣服的纽子刚扣上一半便忘掉了,那只手却在胸前乱摸。“那么早就来,”他想,“一定有文章,王伯申的把戏本就不小,”他的眉毛和鼻子又皱在一处了,朝徐士秀瞥了一眼,又想道,“难道当真昨天那一闹就出了人命案子?”
“志翁,志翁,”徐士秀连声催促,“走罢!大家在等你呀!”
曹志诚的眉毛眼睛鼻子更加皱成一团,他旋了个身,好像要找寻什么,可又突然转身对徐士秀决然说:“呵呵,昨晚多喝了几杯,而且小妾,咳,老兄,劳驾你先走一步,我还得洗个脸。而且小妾……”一边说,一边颤动着一身胖肉,唤着他那非正式的姨太太的名字,就往后边去了。
徐士秀到了村外时,看见沿河滩散散落落全是女人和小孩子,闹闹嚷嚷都朝东望着。东面远远那小石桥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小的石块正被搬运到桥堍。一些十来岁的孩子也在学样瞎帮忙,祝大的儿子小老虎这天又在发冷,可是他也夹在中间凑热闹。
太阳光像在河面铺了一层金,耀的人们眼睛发花,两三丈外便什么也瞧不清。小石桥上的人们吵得很厉害,有的在骂那轮船道:“他妈的,怎么今天也不叫几声!”
徐士秀走到桥边,手掌遮在眉毛上,也朝东看,忽听得桥上众声齐喊道:“来了,来了!大家当心!”这声音是那样雄壮,顿时使得徐士秀也满身是劲了。可是他并没瞧见什么轮船,只觉得两眼发眩,满空金星乱迸。麻子程庆喜在桥上叫道:“徐先生,你也来瞧一瞧,这里。”同时却又听得许多声音在喊:“石头,石头,小的不要,大的!”
徐士秀上了桥,众人让开一个空位。程庆喜和另外一个农民很殷勤地指给他看那远远驶来的轮船。可就在这时候听见了汽笛的长鸣,足有一分多钟不停。桥上的人们脸都绷紧了,赶快将几块最大的石头扛在桥栏上,这些人的眼睛都发红。
“你们要分派好,两个人伺候一块,”徐士秀兴奋地说,忽然感到拿羽毛扇做军师的滋味。“要不先不后一齐推下河去!……喂,你们这几个专管搬上来,要顶大的,……对呀,像这一长条就很合式,两个人扛不动,四个人!”
轮船愈来愈近,汽笛不停地长鸣。
轮船像一头受伤后发怒的猛兽,一路嗥叫着直扑向这小小的石桥。
汽笛的尖锐的声音震的徐士秀心慌,同时桥上人发一声喊,便要去推那几块大石头。徐士秀正想喝他们“不要慌张”,瞥眼看见轮船左右舷各有一个持枪的警察,他立即怔住了,然而这只不过几秒钟,随即他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从桥上直滚到桥堍。
这当儿,第一批大石头已经轰然落水,盖倒了汽笛的声音。徐士秀爬起来再跑的时候,桥上桥下震天动地一片声呐喊。他回头急看,船上一个警察已经举平了枪;他两脚发软,又一绊,便跌倒了。
第二批大石头还没安置好,船上的两支枪砰砰响了。桥上人首先看见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便慌乱起来。程庆喜大叫着“不怕,干呀!”一面早已挤开一条路,向桥那边飞也似的逃走了。有几个真不怕,祝大也在内,扛起一条三四百斤的石头就扔下去。轰!丈把高的水头飞了起来,将轮船的舵房打坏了半边。
枪声砰砰地接连响。满河滩是乱跑逃命的人。慌乱中有一个孩子倒在地下,谁也不理会。祝大和两三个同伴是最后逃下桥来的,他们从那孩子身边跑过,也没瞧他一下。可是刚过去了五六步,祝大猛回头一看,认得是自己的儿子,再跑回来要拉他,这才看见儿子一身的血,这小老虎已经死了。
徐士秀气急败丧跑回曹府,劈头就看见两个司法警察从曹府大门出来,脸色也有点慌张。枪声已经惊动了整个小曹庄,但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没弄明白。二媳妇和曹志诚的非正式的小老婆在院子里交头接耳切切议论。
“打死人了!”徐士秀跑进了院子就大声嚷,满脸的油汗,一身白洋纱的短裤衫沾满了泥污。
“两个妇人都像母鸡生蛋一般怪声叫了起来,围住了徐士秀问是打死了谁。然而徐士秀实在也没知道打死了谁,他一路跑来只听说出了人命。而且他又亲耳听得枪声接连有五六响,他便断定死的一定不少。
“管他是谁呢,”他板起了脸回答,觉得这一问真是妇人家的见识。“反正是死了,死的可真不少呵!”
他撇下了这两个